第十章 落梅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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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落梅声

安陵海重新睁开眼睛,环视众人,似完全不当回事,只自嘲笑道:“枪林弹雨攒下一身伤,一痛起来简直要命,就得打这药压一压。人哪,不服老不行。”

方才烈酒吞得太急,又一直没胃口吃东西,安陵清额角突突地跳了跳,感到一阵晕眩袭来,身形微晃了晃。

一个面生的丫环蹑手蹑脚绕到座旁,屈膝半蹲,从身后呈上一只黑底描金漆托盘。里面是新烫过的毛巾,还冒着袅袅白气。熬煮毛巾的滚水里加了苦参、白菊、葛根和肉豆蔻等散酒药材,逸出阵阵清涩。

安陵清未做他想,随手拿起毛巾欲朝前额按去,忽察觉掌中有异。那毛巾把子叠得比寻常更厚几分,除了熟悉的药气,还参杂一缕若有若无的幽浓闷香钻入鼻端。忍住疑惑,不动声色将毛巾在桌下撩开一角细看,内中竟还整整齐齐卷着一方石竹色绣珊瑚的丝帕。

他若有所觉,见那丫环身上服色也不是府里打扮,便将上半身微微后仰,隔着二十四番花信镶玉珠的翠纱屏朝另一头望去,正对上一双大胆放肆的眼睛。屏后的女眷席上,郑家大小姐锦珊将视线蜻蜓点水般与他相对一瞬,随即仰起线条优美的下颌,高傲地扭过头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她的父亲,便是号称东北王的郑家军司令郑啸秋。

幻影中的青年穿一身枇杷茶色长衫,悄无声息地浮现在花团锦簇的盛宴。

他放恣地翘着脚斜靠在铺了虎皮的太师椅上,容颜俊美得不可思议,眼神阴郁中带着睥睨。昂起头,指指对面那个存放针药的抽屉,对安陵清冷冷说了一句话。

“你的下一个愿望,很快就会实现。只要再多一点耐心。”

……

雪后的沉心堂杳无人迹,角落的青石六角井上覆满冰霜。庭中只有几株腊梅傲雪立着,仍勉力透出星点娇嫩丹朱来。花只挂得五六朵,疏疏朗朗的,在枝头摇摇欲坠。

这是瑜园内最大的一处庭院,修建在“有心堂”和“尽心堂”之间,原是族中少爷小姐们读书的所在。后来安陵家出资筹办了中西合璧的公学,此处渐渐荒废下来。

裹着银珠红洋装的女子踮着脚,伸手往树梢上折一枝梅花。无论如何都差了那么一点,又不敢过分用力,恐将脆弱的花瓣摇落。刚刚勉强探到,脚下的紫缎高跟鞋再撑不住,踉跄折晃一下。险些就要摔倒的当口,结结实实仰跌进一双臂弯里。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天色初绽晴,瑰丽的夕霞扎透了浓厚云层,顺着逆光的面孔镀下金边,英挺俊朗的轮廓,如琢如磨。

郑锦珊轻呼一声,待惊魂甫定,见搀住自己的正是安陵清,慌忙退开半步。羞恼得脸也红了,咬唇嗔怒道:“你这人,怎么一点儿礼貌也没有!几时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偏一声不吭,存心吓唬人看我出丑么?”

安陵清不知何时尾随从席中偷溜出来的郑锦珊游逛至此,却不急于上前打招呼,只抄着兜站在远处游廊,看她穿着极考究的窄裙在雪地里颤颤巍巍折腾,跟一株腊梅树较劲。大约太过专注,有人走到她身后也未被察觉。

他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她一会儿,瞧得她浑身不自在,才慢悠悠开了腔:“哪里丑了?唔,存心么确是有几分存心的,白雪红梅衬美人,不多看看岂不辜负良辰好景。而且……郑小姐好像忘了,这是我家,若说偷偷摸摸,怎比得上窃花的雅贼?”

“哪儿来那么多的歪理?等一下,你说谁是贼?!几枝破花有什么了不起,你就是现在把整棵树砍下来送给本小姐,还不见得稀罕!”

锦珊下不来台,一跺脚转身欲走,偏来时的石板小径早已被雪水淋得湿漉漉,蹬着细高跟踩上去难免踉跄,再要摔上一跤,脸就更丢大发了。可放眼望去,左右尽是茫茫积雪,怕是有及踝深,真个无处下脚。

迟疑间,安陵清已经先一步跨到她身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锦珊本能地抽手挣扎,他却紧抓着不放。一番折腾,将树上本就单薄的花瓣震落,散了两人满身。丝缕浅香幽浮,令人神清气爽。

“这几株素心腊梅,我母亲生前很喜欢。后来书堂不再用了,园子也乏人悉心照料,长势一年不如一年,没想到好歹还能再开出几朵花来。倒不是舍不得折来相赠,只是……”

“只是什么?”

安陵清见她仍气鼓鼓瞪着自己,忍不住摇头笑起来。笑声清清朗朗,再开口时,却带了几分黯然。“只是,梅花虽美,却生于苦寒,无百花相伴则气傲孤困,主姻缘多有不顺,到底算不得吉利的年宵花,若用来送郑小姐,怕是唐突佳人。”

锦珊当时并不知道,这几句对于梅花意兴阑珊的评价,像个魔咒,恰印证了她顺风顺水的前半生里,第一场不幸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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