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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戏永隔
昂山廷坚持反对手术,理由是吻合率不足以构成治疗条件,如果强行尝试,很可能直接害死欢喜。
但他没说的是,80%的患者能在父母、子女、同胞、堂表亲之间找到半匹配的供者,可欢喜是稀有的亚孟买血型,绿萝的匹配度竟能达到五个点,理论上几乎不可能。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奇迹”?这让昂山廷第一时间意识到,寻亲的结果或许近在眼前,却一直被忽视。于是他瞒着所有人,把样本送到国外做NDA对比。
结果印证了他的猜想。沈欢喜和宋绿萝,并不是亲密得像姐妹的朋友,她们就是亲姐妹。两人在念大学期间认识,相伴多年却对真正的身世一无所知,所谓天意弄人也不过如此。
那份检测报告末尾有明确日期,能证实昂山廷早就知情却选择隐瞒。这让他和吴丝桐紧紧捆绑在一起,像两条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辨认出同类的气息。
拂晓将近,欢喜从浑浑噩噩中恢复意识,觉得头晕。沈望忙到下半夜又来看她,就凑合睡在隔壁,听动静还没醒。
她没力气动弹,在床上躺了半晌,神思飘得很远。又过一阵,小楠进来给吊瓶换药,刚倒好热水,便被沈望从身后接过,“我来吧。”
他喂她喝了小半杯,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提那件事。挑明了更好,不必再悬着心粉饰太平。糟糕的变故已经发生,她帮不上任何忙,最起码不要让他一遍遍地解释。
关于手术的决定,欢喜平静接受了。她很清楚,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尽管成功率不高。
最近她频繁地重复同一个梦境。在九溪乡下的树林里转来转去迷了路,奶奶要独自去往河对岸,却不肯带她一起。木桥年久失修很危险,欢喜拼命想要阻止,可怎么也追不上。奶奶对她说,等你找到真正想去的地方,再来看我。
生病的人容易敏感,总觉得是关于离别的预兆。
“我梦见奶奶了。很久没听到她的声音,连个电话都没打过……她会不会怪我狠心?我真的很想她,我要是死了……”
“你死了,我就把你的骨头打磨成戒指,日夜戴在手上。”沈望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压制了一会儿情绪才继续说,“旭川先生是昂山廷的老师,脑神经外科领域最顶尖的医生。由他主刀,不会有事的。”
不论怎样,让结果揭晓吧。她已经跟疾病抗争了七个多月。那绝不是一段可以轻描淡写回忆的日子。分分秒秒,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在不断损坏,在失明的恐惧里无声崩溃却束手无策。漫长的拉锯,把身边每个人都耗得筋疲力尽。
自从旧疾复发,实情一直瞒着奶奶。这是说不得的苦衷,怕老人家受不了刺激。解除收养关系后,奶奶很快被送往美国,彼此失去联系。付出无数心血却养了个白眼狼,老人或许还在生气,为她的绝情和没良心感到难过。
但时间过去,失望会渐渐平复。而死亡,死亡是不可逆回的,最彻底的分离。没有什么比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残忍。
他们平时很少谈这些,如今做了决定,彼此都坦然许多。欢喜经常想,两个茫茫人海里的陌生人,能跨越山海相识相爱,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奇迹。先走的人拥有大极的幸运,因为活着的那个,注定要承受更重的悲痛。
情到深处,两人甚至争论过老了以后谁先死这种话题。沈望说,你可以当我懦弱自私,也可以当我是贪生怕死。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我舍不得。
这怎么会是自私。有多爱,就有多少牵挂和不忍,宁可自己来担下这种痛,也要给对方从始至终完整的爱情。
以前他们难得有机会见面,连打电话她都不忍心先收线,现在却要早一步离开尘世。多年后欢喜回想起来,觉得当时沈望的痛苦和压力要远大过她。即便如此,他依然作出承诺,不会把她独自留在漆黑冰冷的泥土里,不让她冷,不让她害怕。
这比教堂里的誓约更神圣郑重,虽然没能嫁给他,此生亦当无憾。
欢喜看不见沈望的脸色苍白得有多可怕,只觉出那双手很凉,她试图用脸庞去温暖它,“有坏事,就一定会有好事,要耐心地等一等。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遇上方知有。”
聪明人都很容易厌倦。沈望有个逻辑精密的大脑,谨慎、冷静,内心强大到坚壁清野。活在绝对安全的理性和规则里,时间长了,会把孤独当成常态。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去爱别人,也无法去爱一个失控的自己。
所谓的爱不过是激情和贪念,带来的危险痛苦远大于快乐。在遇上欢喜之前,这就是沈望对于亲密关系的全部定义。
小王子认为世间的每一朵玫瑰花都没有什么不同,直到小狐狸看懂了他的冷淡自负背面,那颗想要去爱又害怕受伤的心。欢喜就像那只小狐狸,天生懂得世间最温暖明亮的感情。
她教会他的爱,无关占有和掌控,不包括精心算计的得失衡量。这种“相信”,让他拥有面对未来人生的力量。哪怕那个未来里,不再有她。
沈望深呼吸几次,再抬起头时,语调已恢复轻松:“有个小惊喜,等一下。”
他找来笔记本,连线后打开,接通了视频电话。只闻其声,还是一贯风流倜傥的调调,“织女啊,有没有想念为师?”
欢喜惊讶地捂住嘴,带着零星泪痕的眼角笑得弯起来。连越跟明唐集团渊源太深,这也是他不方便在沈家出入的原因。住进云容山庄后,他们再也没机会见面。沈望让她安心养病,跟外界的接触全都断掉了。
欢喜有点手忙脚乱,飞快地在脸上抹两把,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连越先开口,语气里夹着惆怅:“大家都很挂念你。”
欢喜竭力坐端正些,“我挺好的,整天除了吃就是睡,都养胖了。”说着还捏一把自己的脸,“不信你看。”
对面静了静,似乎在打量她。脖颈那么细,显得脑袋摇摇欲坠。裹着羊毛披肩,也能看见肩胛骨消瘦的轮廓。她口中的“胖了”,不过是因为药物作用造成的面颊浮肿。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还是清醒湛亮如初。
“你们呢?工作室做得怎么样,还顺利吗?”
连越心头拧成麻花,尽量挑些轻松的话来宽慰她:“有沈欢喜的金字招牌,订单多得挑不完。你啊,快养好身体,赶紧回来给为师分忧。”
沈望在旁边默默站了会儿,也没打招呼,悄声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欢喜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皱着鼻子调侃连越:“你现在腔调怎么老气横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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