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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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我上了中学,外公身体就越来越差,主要症状还是昏睡。医生也说不出什么病,只说他老了,说人跟树一样,树一老哪块都烂,哪块都蛀虫。外公以前同时服用孙小先的中西药,有时好一阵子。但后来再吃他开的药,也不见了起色。

那一次外公接连昏睡四五天,不想吃东西。舅舅对我说,你外公这几天只喝葡萄糖水,照这样下去,怕是不行了。我们再去找一趟孙小先吧,求求他,看他有没有好办法。

我满心惶恐,跟舅舅去找孙小先。

孙小先住在西外街一个小四合院里,四合院又被一道墙隔成两半,他住西半边。那年孙小先已经七十开外,因为解放前开过药铺,被定为小业主,属于剥削阶级。文化大革命一来,他看形势不对,便为自己立一个规矩:终日紧闭大门,只在家读书习字,概不会客;有求医问药者必先找他住东半边的两个侄儿,两个侄儿同意他才出诊,实际上是拒绝问医。两年间他几乎不出门,那次破帽遮颜到外公家看病,应该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出诊。可就在给外公看病不久,一天早上,一个侄子慌忙告诉他,说有一支造反队糊了几顶高帽子要绑几个人游街,其中有他一个。队伍已经出发。孙小先听了,情急之下急服巴豆大黄,又冷水和服,不到一个时辰便腹泻不止,把自己弄得满身屎尿,臭气熏天;然后假装倒地不起,才逃过一劫。

那时候,孙小先全然没有了平生衣着举止的考究。

孙小先没有子嗣。自那次以后,他就再没有出过门,生活起居全由侄儿照应,直到去世。

记得我们那天去找他,天上下着细雨,夹着雪豆。雪豆打在油布伞上噗哒噗哒响。我们贴着身子缩着头往他家赶。走过十字街口时,听前面有一片嘈杂声。一看,路口围一大群人,站在细雨里叽叽喳喳说话。一个大个子男的立中间,手一绕一绕,声音特别高。

那些年经常能见到这样的场景,多数是传播或打探小道消息,也有街头辩论的,还有的类似街头演讲。

而当我们走近人群,听清楚他们说话时,陡然一惊。

原来,他们在传播一个爆炸性新闻。

——二秃失踪了!

二秃是在半夜失踪的。

二秃抬进医院后昏迷三天三夜,才被抢救过来。二秃一醒,魏主任就派三个民兵轮换看守他。岂料那天半夜,该换班的民兵迟迟没来,前一个民兵等急了,就跑到门口张望。

就在那个空当,二秃不见了。

两个民兵立刻找。前一个民兵说,他迷迷糊糊看见一个人在围墙根子转,像二秃。两个人就顺墙根子找,找几圈;又找遍医院里里外外,不见人影。两个民兵急得直哭,抱着头哭。

第二天,那个迟到的民兵也被关进群众专政指挥部,就关在吊二秃的那间屋子里,吊二秃的那根绳子还挂在大梁上。迟到的民兵才二十岁,新结婚的,一边哭一边喊:

“怎么能怪我啊,你们吊什么人也不能吊我啊!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神仙也想不到他会跑掉啊!”

喊归喊,那个民兵还是被吊了起来,直上直下吊,里面不时传出喊“救命”的声音。

二秃失踪的消息迅速传遍全镇。

关于失踪的原因和情形,满街上传得沸沸扬扬,而每一个传闻又都有鼻子有眼。有的说,二秃是装死。他睡在医院床上想了两天两夜,想想斗不过魏三,就走为上策,瞅空偷跑了。还说,他是从医院后围墙爬出去的,穿过一条巷子后沿古驿道一路朝西北方向走,已经翻过了西龙山。有的说,是许大篓子救了他。许大篓子听说棠川县革命委员会主任许政委签了逮捕证,第二天要把二秃铐走,就带“渔家傲”好汉半夜劫人,用迷魂香把民兵迷得鬼转,冒死把二秃护送到县城。二秃早跟一条外地货船逃走了。还有的说,二秃离开医院后,一脚到了孙二娘家,找她算账。二娘赤条条从热被窝里爬出来,抱住二秃腿大哭不止。孙二娘诉过原委说,魏主任太厉害了,是他逼我告你的。我在控告信上签过字就没得脸见你,你打我吧,打死我也不怨!二秃本是血性汉子,那刻念及和二娘恩爱一场,知道二娘疼他,动了性情,一跺脚就走了。

二秃找二娘的传闻被演绎得最为丰富生动,说那天夜里二秃和二娘还忙里偷闲睡了一觉;又说二娘好几夜没跟男人睡觉了,难受,那刻骚劲大发,爬在二秃身上浪叫不止,左邻右舍都能听见。二秃怕人发觉,没完事就从二娘肥臀底下抽出身子,害得二娘独自趴床上连抖带叫,好长时间才歇下来。

魏主任一听二秃逃跑,十分震惊,当即下令追捕。这之前镇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武装部部长白友成因为一遇大事就请假,即使不请假开会时也不吭声。有一次研究逮捕两个教师——犯“恶毒攻击”罪,问他意见,问几遍,他居然也一声不吭;再问就装瞌睡,经常弄得开不好会,办不成事。魏主任十分不满,但又晓得这姓白的教门脾气厉害,翻脸不认人,不敢得罪;也没写报告给县革命委员会,只和许主任通了气,就批他一年病假,武装部的事由朱松代管。魏主任就打电话给代理武装部长朱松。朱松从侦查组抽出三名公安员,加一个排武装民兵,朝传说中逃跑的三个方向分三路追。

自己坐镇办公室指挥。

哪知魏主任一听汇报,火冒三丈,按住电话筒一摇通,劈头就骂:

“你个狗家伙!你是个什么家伙?你有没有政治头脑?你晓得这件事的性质是什么?影响是什么?这不是一件小事,是一起反革命政治事件,是阶级斗争!严重破坏当前革命斗争形势,严重干扰革命斗争大方向,严重分散我们的革命精力!”

喘几口粗气,又骂:

“你个狗家伙,你还坐得住?你替我马上追,亲自追,全力追,不惜一切代价追!人不追回来,妈的,我就撤你职,办你罪!”

说完手一摔,话筒断成两截。

扁头朱松不知道,魏主任那一天正烦得要命。

三天前上午,当传达过棠川县革命委员会关于开展“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的内部文件和许主任内部讲话后,白河镇革命委员会紧急筹备,第二天下午就召开几千人的动员大会。动员大会是在白河镇中学操场上开的。操场上挤满了人。那天天色阴霾,寒风凛冽。魏主任不怕冷,把身上军大衣脱下来,在会上讲了一个多小时。他先坐着讲,讲国际上“帝修反”亡我之心如何如何不死,国内阶级斗争如何如何激烈,白河镇历史多么多么复杂b,/b阶级敌人隐蔽得多么多么深;讲得唾沫星子飞飞的,吓得人眼睛一翻一翻的。然后他站起来,擂着桌子说,何为“革命”?清理阶级队伍就是革命!为什么要革命?因为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如何革命?要打一场广泛的“人民战争”,来一次彻底的“政治大扫除”,把白河镇所有阶级敌人的命革掉,统统革掉!未料上午才开过大会,还没开始“清理”,到当天夜里就有三个人自杀,不料其中一人就是那个戴眼镜的镇委通信员。魏主任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时看起来送信送水任劳任怨一干就干十几年又沉默寡言才四十岁出头的通信员,竟然是隐藏在镇委机关,而且隐蔽得很深很深的原国民党军统局特务!更没想到的是,他死就死了,不死在家里,偏偏吊死在他办公室门头上;眼睛往上翻,翻出白眼珠,舌头伸得长长的,难看不得了。而通信员老婆又恰恰是自己的堂房小姨娘。这个小姨娘重情义。魏主任两个姐姐嫁在外乡,自己母亲经常靠她照应。魏主任见到她都要恭敬地喊一声“姨娘”。那一天从早到晚,魏主任面对披头散发趴在他办公室门口滚一身烂泥哭得死去活来坚决不肯起身的小姨娘,急得直跺脚。

扁头朱松被魏主任训斥后,赶紧带几个人,还牵了一条狗,再沿古驿道往西龙山方向追。只是四路人马各追六七十里地,朱松在山上还迷了路,遇见三条野狼,被六只绿荧荧的眼睛吓得转身就跑,一头撞在树干上,眼眶撞肿了,连二秃影子也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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