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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汉景帝后元元年,也就是公元前143年的某一天,地属蜀郡的临邛县(今四川邛崃县)县城里,来了几个神秘人物。他们的古怪作派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那为首的一员,大袖飘飘,风度翩翩,在大街上驾车行进时,目高于顶,视人如无物。那几个随从跟班,趋前忙后,倾耳而听,侧目而视,对他几乎是奉若神明。更让县城里的百姓大惑不解的是,这几个人住在城门旁叫做都亭的官家客房里,临邛县令王吉每日一大早必去那里请安听训,晚上还得到那里问候汇报。而那位大人物呢?一开始还出来接见王县令,没几日便不耐烦,推说身体不舒服,让随从出来打发县令走人。这大人物架子越来越大,王县令的官职似乎越来越小,胆子也越来越小,态度越来越诚惶诚恐。人家推说有病不见他,他则每日必去问病,唯恐怠慢了对方。
王县令一县之长,平日里颐指气使,在县城里是何等威风八面?今日里如此翼翼小心地去侍奉别人,此中必有蹊跷。那骄横日盛的人物是何方神圣?有什么样的背景?
临邛县是个比较富裕的地方,县城里大小财主成堆。其中有两位开铁矿的,更是了不得。一位叫卓王孙,家里的财产多得怕是连他自己也数不清,光僮仆就有八百多人。膝下有一男二女,女儿之一名卓文君新寡在家。另一位财主叫程郑,也有好几百的奴仆。俗云树大招风,财多招贼,二人在县城里小心谨慎做事,八面玲珑做人,生怕得罪了哪方神圣,招来祸患。现在这二人眼瞅着王县令每日里如此这般这般,心中狐疑不安,便碰头商量,说:“县中来了个人物,不知是什么背景,也不知此来何意,看王县令那个巴结样儿,定不是等闲人物。咱们应该出面招待一下,一来看对方是何方神圣,我们也与他套套近乎,二来也算是给县太爷一个面子。”两个家伙怀着鬼胎,去见王县令。王县令哈哈一笑:“没关系没关系,此人叫司马相如,只是敝人的一个朋友而已。”看王县令遮遮掩掩之状,这两位财主更是忐忑不安,一定要王县令出面,请司马相如赏个脸,到卓王孙家吃顿饭。王县令被他们缠得无奈,只好答应出面去请。为了显示排场和诚意,卓王孙和程郑把本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下了帖子,约有一百多人,一起来为司马大人做陪客。
到了那一天,百来个陪客全到了,卓家门前停车场上车马停了一长溜,酒席也都摆上了,大家都在翘首等待着司马大人莅临。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司马大人的影儿,派人去打听,一个童仆过来说:“我家主人身体不舒服,不能去赴宴了,他让我谢谢大家。”
大家一时都把眼光投向卓王孙,卓王孙心中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腿如筛糠,汗如雨下,只得把哀哀的眼光投向王县令。王县令不敢大意,慌慌张张地喊上县里几个最有脸面的人物,一起到这司马大人住处,几乎是死乞白赖地请他一定赏个脸,满县城的精英人物都晾在那儿呢。司马大人没办法,只好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万般无奈地抱病去卓王孙家赏大家脸。这一刻,卓家已是上上下下,乱作一团,一看到司马大人豪华马车稳笃笃地进了院门,都有如遇大赦的感激。那百来人的宴席场面刚才还在交头接耳,气氛紧张,现在也顿时热闹起来,大家一齐鼓掌,满座的人都为司马大人的风采颠之倒之。果真是非凡人物呵。卓王孙更是觉得自家蓬荜生辉,脸上堆满受宠若惊的笑容。大家酒越敬越热情,话越说越肉麻,司马大人呢?也渐渐丢开了矜持,与民同乐了。
酒酣耳热之际,只见王县令双手捧着一把琴,高高举过头顶,捧到司马大人面前:“听说您喜欢弹琴,希望您能演奏一曲,哪怕我们不配欣赏您的音乐,您自己娱乐一下也好啊。”司马大人一脸不高兴,直怪王县令多事。但禁不住大家同声恳求,只好给大家弹了一个过门曲,引得那一帮人阵阵喝彩。
这时,客厅与内室之间的一扇窗帘挑起了一角。司马大人机敏地用眼角一扫:好一个俏丽的女子!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知道,在场喝彩的百来人中并无真正懂琴音的,真正“知音”的伊人,在室一方。于是,他手挥五弦,目睨美人,一曲《凤求凰》的音乐直飘向那扇窗户:
凤兮凤兮归故乡,
游遨四海兮求其凰,
有一艳女在此堂,
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由交结为鸳鸯。
再看那窗帘,早已落下,但里面人影依稀,玉人仍在。他的琴音越发大胆而露骨:
凤兮凤兮从凰栖,
得托子尾永为妃。
交情通体必和谐,
中夜相从别有谁。
一曲终了,司马大人与王县令相视一笑,莫逆于心。司马大人再无心继续在这儿纠缠,推说困倦起身离去,卓王孙家的客人也相继散去。
待家中一片狼藉收拾停当,卓王孙正待歇息,忽然家人匆忙来报:他新寡的女儿卓文君与司马大人私奔了!
卓王孙匆忙带人赶到都亭,哪还有司马大人的影子?房间里一片零乱,一问,说是他带着一个年轻女子奔成都去了!
卓王孙这才知道上大当了。破费钱财请客,却被客人拐走了女儿,他简直七窍生烟,大怒说:“女儿没出息,我也不忍心杀了她,但她既这样跑了,我的家产她一分也别想!”
二
上述这个堪称经典的诈骗故事,并不是小说,而是历史真实—是公认最诚实的史学家司马迁和班固在《史记》和《汉书》中都加以记载的真实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司马相如,因为写得一手好赋,后来被列为“汉赋四大家”之首。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纯种文学家,作家(此前的先秦诸子包括屈原以及汉初的陆贾、贾谊等等都是政治家或思想家),以摆布文字、玩弄技巧沾沾自喜,也是第一个文学小白脸、拆白党,游手好闲,却精通种种专蒙女人的小道,所谓一纸八行(会写几句歪诗邪文),两句皮簧(会吹拉弹唱),三杯老酒(会借酒装疯),四季衣裳(风度翩翩,油头粉面),他是兼备了。我们历史上第一个纯种文人是这路货色,难怪几千年来我们的文人往往无行呵。
司马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年轻时读了不少书,尤其是对怪僻生冷的字特感兴趣,记了不少,常以此在人前炫耀自己学问艰深。他后来著《凡将》篇,通小学,这都可见他学问的兴趣,与孔乙己研究“回”字有四样写法,大致是同一路数。他还练习过以短乘长的“击剑”,有点类似于“飞镖”吧。人是生得一表人才,又乖巧伶俐,颇讨人喜欢,他父母更是爱若掌上明珠,给他取了名叫“狗儿”(犬子),一天到晚“狗儿狗儿”的叫个不停。长大后,他自己不喜欢叫司马犬子,他羡慕蔺相如从贱人一跃而为卿相,便也用了人家的名,叫司马相如。你看,他不仅老婆是拐来的,连大丈夫行不改坐不改的名儿,也是从别人那儿拐来的。他父母爱他,总想让他能享福而不受苦,便用尽家财为他买了一个郎官,到汉景帝那里做了一名骑马的卫士。他虽然有击剑的功夫,但他不喜欢这种武装到牙齿的职务,他游手好闲惯了,哪受得了这种军事化的生活?所以他干得没精打采,三心二意。不久,梁孝王刘武来朝见景帝,随身带来了几个大名鼎鼎的文章高手,邹阳、枚乘、严忌等,司马相如与他们一见如故,不久便混熟了。到梁孝王回梁国的时候,他也辞了职,与他们“同去”了。在梁国,他做的是孝王的门客,与那班文朋诗友,整日游玩饮宴,登高作赋,体物浏亮,雕虫篆刻,文丽以淫。这活计正合他的身手,他认识的生冷字怪僻字全都派上了用场,他在享受着何等的调兵遣将之乐呢。这游手好闲的生活也最合他的意,是他自小在娇惯中养成的终身不改的生活作风。日月如梭,年华似水,这一游手好闲便是好几年,这几年中他的成绩便是做出一篇名震遐迩后来也名震古今的满篇生冷怪僻字眼的《子虚赋》。《子虚赋》里有三个假托的人物,分别叫子虚、乌有先生、亡(无)是公。子虚与乌有先生分别夸耀楚王和齐王的田猎生活,而亡是公则是夸饰天子的田猎威风。文势一浪高过一浪,后者压倒前者,就这样把文章推向了高潮,这是司马相如的模式,后来这一模式一再被人模仿,司马相如也就成了祖师。
一个时代的审美风尚真是不可思议,那时代就喜欢堆砌和填满,看这《子虚赋》,如同类书,写山的一段,全是用山的部首组成的字布列在一起,瞪大了眼一行行细细读去,真是雄关如铁,五岭逶迤,非有穿山甲的功夫不能穿越;而眯缝眼漫不经心满纸朦胧看去,又见群山峨峨,怪石嶙峋,负下争高,令你心折骨惊。写树的一段,是林无静树,风声萧萧。写水的一节,又似川无停流,流波浩浩。兽则惊慌哀号,东西奔窜,青面獠牙,应弦而倒;人则兴奋叫嚣,南北合围,骏马利箭,弓不虚发……一篇《子虚赋》,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包举宇宙,总揽人物。鼓噪喧天,血肉满眼,令你血压高,血脂高。他写得兴高采烈,又殚精竭虑,我们读得手舞足蹈,又神衰体劳,司马相如的看家本领,吃奶力气,全用在这篇文章中了。据说他写这篇文章时,是“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后而成”。这种散体大赋的创作,往往都是旷日持久,连年累月,甚至有十年乃成者,他们写得这么累,我们能读得不累么?
可这种游手好闲象牙塔中吃蛋糕写赞美诗的生活终于到了头。前143年,梁孝王死了。树倒猢狲散,一班文士零落四方。司马相如垂头丧气地回到已一贫如洗的成都老家,为他做官而倾尽家财的老父老母也只能向隅而泣。
大凡游手好闲之徒总有那么一两个心术不正的朋友,司马相如就有这么一个朋友,那就是前文写到的临邛县令王吉。王吉看准了一个发财的机会,正要司马相如这样的playboy(根据英文朗文词典,playboy的原意是:Wealthyyoungmanwholivesmainlyforpleasure)来合作,就派人去找司马相如,对司马相如说:“你在外这么久,还是混得不如意。到我这儿来,哥儿俩一块儿捣腾。”这样,司马相如就到了临邛,演出了上文所写的临邛骗婚的一幕。
三
现在不少人称文君私奔相如是什么“佳话”,这可真是“仁而近于愚”了。这一幕乃是心术不正的王县令与小白脸公子哥司马相如精心设计的一场骗局。《汉书·司马相如传》中有这么含蓄的一句:“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假装)与令相重而以琴挑之。”你看,他们是先瞅准了猎物并找到了突破口—新寡而又迷恋音乐的卓文君小姐,然后才演出王县令崇拜司马相如,抬高其身价的闹剧的。他们迷惑卓王孙,琴挑卓文君,最后大功告成。可惜卓王孙一世英明,却被这两个骗子骗得如同白痴,竟自己引狼入室!
但这倒霉的卓王孙的霉运还没走到头。当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到成都后,才发现,这个“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美)”的司马公子,竟然是“家徒四壁立”。我们不知道这个拆白党是如何花言巧语向卓文君解释的了,但从米箩里跳到糠箩里,那边父亲断绝了来往,这边生米做成了熟饭,文君小姐心里能不懊恼?没几天,那情欲的热乎劲儿一过去,干柴烈火刚烧完,这物质的炎凉却已逼面而来。娇媚而任性、又满身艺术细胞的文君虽然陶然于司马相如的“会风流”,但又怎能吃得了这等苦?她总不能拿情人的甜嘴儿当饭吃吧?她对司马相如说:“我们还是回临邛吧,哪怕是向兄弟借贷,也足以过好日子了,何必在此受这个罪。”这又正中司马相如的下怀。这王县令与司马相如的妙计才完成一半呢。骗拐卓王孙的女儿只是第一步,或者说只是手段,骗诈其家财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这可怜而无辜的爱情至上主义者文君,她怎能知道,眼前这蜜枣儿一样的情人甜嘴真想亲吻的不是她,而是她老子的钱财?司马相如与文君一起大咧咧地回临邛来了,全没了当日私奔时的惶急,倒有讨债债主的自负。你卓王孙不是说不分一文家产给文君吗?等着瞧吧。
这司马相如做人也真是到了境界,做鬼做人,他翻脸便来,自由无碍。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后来川剧的变脸技术,怕也比不上蜀人司马相如倏忽变幻,或者竟是受这乡党的启发?他不多日前,在临邛县城里雍容尔雅,风度翩翩,何等高贵也哉?而这次二进山城,派头却让临邛一城的百姓大跌眼镜—我写错了,那时还没眼镜—那就是目瞪口呆吧—他司马相如把那辆骗人时当道具的马车卖了,租了一家小酒店,让弹箜篌读诗书的文君小姐亲自站柜台卖酒,和那一班引车卖浆者流打情骂俏;而他自己则穿着大裤衩,围着牛鼻子形状的大围裙,光着上身,同一帮雇工仆从一起在临街的市口洗碗碟,语言粗鄙肮脏,高声大气……
我家乡有一句歇后语:老母猪拱骚泥—把个脸不要了。用在司马相如身上,真是太贴切!他实在太肮脏、太无所不为、太无赖、太可耻、太可怕!
他这是作践自己吗?是的,他通过作践自己,作践文君,来糟蹋卓王孙,逼他拿出家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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