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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东汉顺帝阳嘉二年(公元133年),天象一再显示凶兆。四月,京师地震;六月,大旱,赤地千里。洛阳宣德亭的地面无端裂开一条大口子,长达八十五丈。加上上年年底客星出天苑,顺帝父亲安帝陵寝恭陵发生火灾,这一连串的灾变弄得顺帝刘保心惊肉跳。
汉代自董仲舒以后,便是相信天人感应的谴告说的。这种迷信的道德观念至东汉由于谶纬的盛行而更加巩固。迷信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道德手段,是道德的重要实现形式之一。顺帝自永建元年(126年)即位至今,已经八年。可这是什么样的八年啊!内忧不断,外患频仍。他的神经已经很脆弱,他的自信心也一再被动摇。现在,面对这接连出现的灾异现象,他相信这是上天在给他警告:他一定是在行政上及个人德行上有重大过失。他必须及时纠正与悔改,以换取上天的宽宥。于是,如同一般的做法一样,他下诏罪己,并要求群公卿士尽忠心,陈直言,指出政治上的阙失,不要有什么忌讳。
这时,一位十年磨一剑式的人物走上政治舞台,并崭露其峥嵘头角。他就是李固。顺帝下诏后,公卿一致推荐年已四十、却一直拒绝仕宦的李固对策。
李固,字子坚,长相奇特,头顶有三处隐隐凸起,如鼎足,又似隐伏在发间的犀牛,脚底还有龟文。相书言,“足履龟文者两千石”,可见他命定要做大官。可他一直不应州府的征辟,“五察孝廉,益州再举茂才,不应。五府连辟,皆辞以疾”(《谢承书》)。这种屡次拒绝征召的作派是汉代读书人入仕之前常有的矫情行为,其目的在于显示自己的稳重,显示自己对权势的淡薄,从而为自己将来最终出仕争得一个道德的花环:君子之仕,行其义也,而非为个人的富贵。因为对富贵我已经拒绝过了。这种矫情的拒绝,还能抬高自己的声誉与身价,并有助于寻找一个最佳的出山时机。所以,李固这样屡次拒绝征召,并不表明他真的愿意终老林下。这还可以从他几年前给黄琼的一封书信中看出。后来位至三公的黄琼也曾经有过“五府俱辟,连年不应”的经历,后来朝廷公车征召,黄琼勉强上路,可车到半路,黄琼又称疾不再前行。李固闻知此事,便给黄琼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有两层意思,一是鼓励黄琼积极用世,不能再消极等待。他说:
如果您真的就想隐居山谷,学习巢、由,这样是可以的;如果您准备辅助政治大济苍生,现在就正当其时了。自有人民以来,善政少而乱政多,一定要等待尧舜之君才出来做事,这样志士们会永远也没有机会的。
[原文:诚遂欲枕山栖谷,拟迹巢由,斯则可矣;若当辅政济民,今其时也。自生民以来,善政少而乱俗多,必待尧舜之君,此为志士终无时也。]
时机已经到了,更好的时机没有了,就立足现有条件,干一番事业吧。
第二层意思显示出李固对士人的总体失望,以及他作为名士之一而对名士集体声誉的关怀—这显示出,至少从李固开始,名士们的集体意识自觉意识已经很突出,他们已经意识到,“名士”已经成为社会的一个独特的阶层,这个阶层有区别于其他阶层的独特的社会价值与道德追求。但至少李固认为,这个阶层迄今为止,还没有出现过杰出的人物,为这个阶层带来光荣与社会声望。他一边是失望,一边便把希望寄托在黄琼身上。他接着说:
常闻语曰:者易缺,皎皎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那些开始名声很大,被朝廷征召任职后却“功业皆无所采”的人太多了,以至于已经影响到名士群体的社会评价:“俗论皆言处士纯盗虚声。”所以,他极希望黄琼这样名副其实的人物出来,做出一番慷慨事业:“弘此远谟,令众人叹服,一雪此言耳。”
这封给黄琼的信,实际上也在向社会发出信号:他李固肯定不会一辈子枕山栖谷学巢、由;而且,如果他出山,他决不会尸位素餐,他要干出一番事业。
二
果然,此次公卿荐举他对策,他不再忸怩,国事糜烂至此,有责任心的士人自当出手补天。他给顺帝提了两条有针对性的建议,一是:
剥夺外戚的大权,政事归皇帝处理。
[原文:权去外戚,政归国家。]
另一条是:
罢免宦官的官职,剥夺他们的大权。
[原文:罢退宦官,去其权重。]
外戚与宦官迭相为政,危害国家,播乱政序而至天下汹汹,鱼烂河决,是东汉中期以后的主要政治肿瘤。李固的这两点建议表明他对当代政治弊病的深刻洞察,也代表了全社会要求恢复正常政治秩序的愿望。实际上,李固以后的党锢群英,所倾力去做的,也是这项工作。我们见不出他们有什么政绩,是因为政治秩序的颠乱,政府权力运作的无序,已经使得他们无法利用国家权力来做什么“大济苍生”的事业,国家政治权力本身都出了问题,哪里还有什么政绩?
那个时代,国家权力已经异化为个别贪婪之徒或个别利益集团的私人权利。但权力既已旁落,要收回它,无异于与虎谋皮—那些窃得权力的人定会利用权力来保护自己,打击反对者。这也就是“国家权力异化”这个词中的应有之义:国家权力被用来反对与损害国家。
李固碰到的就是这种状况。他的对策击中要害,当然也就会招致陷害。很快,诬陷他的匿名信就传到了朝廷。幸赖梁商、黄琼救助,他被出为广汉雒令。这第一回合,他显示了锋芒,却也看到了对手的强大,他可能隐约地觉出了冲突之不可避免并预感到其灾难性的后果,于是,在去广汉任职途中,解印绶而归故里,杜门不交人事,不干了。
当然这也是名士作派之一种。发一下脾气,露一丝不屑,给一点颜色,示一个姿态,出处绰绰有余地,人事无可无不可—这正是名士之所以为名士,而不是他真的不干了。他叫李固,字子坚,他足够坚定坚决坚固,不会如此一蹶不振。
不久,大将军梁商请他出来做从事中郎。他一到任,还没给他派活呢,他先给梁商写了一封信,劝他“退辞高满”,辞职回家养老去。事情做得真绝。当初人家救了他,现在人家又请他出来做官,他反而让人家回家休息。但话说得还真在理:
爬到最高处就会危险,完全充满就会溢出。月亮最圆时就会转向损缺,太阳到最高处就会西下……天地的规则,福要谦退忌讳过盛,所以贤达的人总是功成身退,保全名声保养寿命,没有恐惧压迫的忧患。
[原文:穷高则危,大满则溢。月盈则缺,日中则移……天地之心,福谦忌盛,是以贤达功遂身退,全名养寿,无有怵迫之忧。]
就算梁商能听李固的话,他的儿子梁冀也不会听。梁冀全然一个官场流氓,二杆子。研究李固之死,研究李固之败于梁冀,是可以见出道德政治之不道德的:在这种政治中,在道德与不道德之间,在君子和小人之间,谁才是胜家?这样的政治及其历史,一再让我们感慨万端。
还要提及的是,在这封信里,李固还操心到了皇位继承人的问题。后面我们将看到,正是这个问题导致了李固被杀,也正是由于在这个问题上汉廷一再出错,才导致汉家天下倾坍而不可收拾。东汉后期朝政数十年的动荡,主要问题就是政权交接不能正常完成,而政权交接不能正常完成,往往在于老皇帝死时,或无子,或子幼,从而能为别有用心的权臣所乘。
顺帝即位十有余年,圣嗣未立,鉴于汉家历代皇帝英年早死的教训,李固不免担忧。所以他劝梁商挑选宫中及民间生育能力强的女子,“进御至尊,以顺天意”。而一旦产下皇子,要妥加保护,让生母亲自抚养,免遭“飞燕之祸”(汉成帝皇后赵飞燕,妒甚,后宫贵人生皇子,皆杀之,是谓“飞燕之祸”;民谣又曰“燕啄皇孙”)。考虑到历代这类事件频频发生,李固的建议当是有所预戒。后来桓帝的梁皇后、灵帝的何皇后,都有过此类恶行。但此时顺帝的皇后正是梁商之女、梁冀之妹,“飞燕之祸”可不就隐指她么?梁商、梁冀岂能容忍?李固正道正行,不知权宜,说话做事,全凭道德信念,而不知婉转,缺少弹性,从他的立场而言,固然忠心耿耿光明正大,但对方听起来,一定很不入耳。其效果也就可想而知:信写去后,“商不能用”。
三
梁商虽对他不能用,但还能容。等到梁商死(永和六年,141年),后来被质帝称为“跋扈将军”的梁冀当上大将军,李固的厄运就到了。
先是李固在做荆州刺史平定盗贼时,他发现所谓盗贼都是本分老实的农民,是贪官污吏逼得他们造反的。这些贪官污吏中,南阳太守高赐尤其罪恶累累。李固就上奏朝廷,要治高赐的罪。高赐等人害怕,就重金贿赂大将军梁冀。梁冀竟从京师派人快马加鞭一日千里地给李固送去讲情的书信。李固一看,不但不给情面,反而追究得更急。梁冀又恨又气,利用自己在朝廷的职权及他妹妹梁皇后,把李固调离,让他去做太山太守。
太山也是一个盗贼屯聚的地方。显然,梁冀是给李固一个烫手的山芋,然后找他的茬整治他。但李固到太山后,故技重施,依然是“以恩信召诱之”,赦免了那些屯聚的盗贼,让他们好好回家种地去。不到一年,别人数年不能平息的盗贼之患,被他不声不响地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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