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十五

胡路路开着警车,心急火燎地朝他原来居住的那个小区驶去。前边已变红灯,他没留意,嗖地冲了过去,险些撞上一辆横向行驶的大公共。交警挥着手,大声喊叫着让胡路路停车。胡路路没理他,反而打开警笛,亮起警灯,又给了脚油门。胡路路并非那种无视法纪的警察,可是今天例外,在父亲生死不明的情况下,他不可能停下车来,去处理一起没有造成任何损失的交通违规。从市局开车出来后,他始终无法稳定自己的情绪,一颗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儿那打转。出于怨恨,他把父亲丢在那栋偏远的小楼里,已近两个月没去看他了。可是无论上班时间还是回家以后,他的内心却时时都在被一种负罪感噬咬着,无时无刻都在祈祷着父亲平安无事。然而,物业几次敲门竟都无人回应,这是为什么?父亲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前,他怎能不忧心如焚。

胡路路原本有一个优越的家庭环境。父亲胡太原是T市药监局局长,是个正厅级国家干部,当了几十年官,勤勤恳恳,口碑载道。然而,就在这位局长大人即将到点的时候,却出了一档子惊世骇俗、令全家人蒙羞受辱且导致家庭裂变的大事。退休前,胡局长因公去了趟欧洲,回程经过港澳,从拱北海关入境时,一位下属行李中被查出几个录有淫秽视频的移动硬盘。后经调查,这些违禁品居然是局长大人的。海关当即扣留,并对当事人进行了处罚。这则消息一经曝光,全局轰动了,全市都轰动了。最终,胡局长受到了行政免职处分,并安排即刻退休。这下这脸可是丢尽了,全家人的脸都被他丢尽了。胡太原就像一个在战场上闯过了枪林弹雨的战士,凯旋前突然被一颗流弹击中。这颗流弹不仅抹去了他一生的光环,让他颜面尽失、跌入深渊,还给他的家庭带来致命的伤害。

事情出来后,家庭悲剧接连上演,身患癌症已经逐渐好转的妻子,突然病情加重,一个多月内便闭上双眼溘然长逝。胡路路母亲死了,也算是一了百了。父亲却生不如死,倍受煎熬。他无脸见人,为了避开亲友,把大房子让给了儿子一家三口,自己搬到儿子在城北的那套两居室,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拒绝任何人造访,开始用孤独和凄凉惩罚自己。家庭的变故,令胡路路悲痛万分、羞愧难当,很长时间在派出所都抬不起头来。他恨父亲,恨这个曾令他无限感恩,无比崇拜的男人。他不明白,一个貌似博学多识、正大光明、负有责任感的男人,为什么内心竟隐藏着那么肮脏的东西?一个貌似战胜了权欲和贪欲,勤勉廉洁、政绩卓著的领导干部,为什么最后竟会以这么一个低级错误,将一生的功德清零,成为一个孤苦伶仃、为人不耻的异类?一个淫邪的念头,一种原始的欲望,毁了一个令人景仰的男人,毁了一个令人艳羡的家庭。人,到了花甲之年,怎么就会昏聩到这种程度呢?胡路路百思不得其解。总之,他恨死了父亲。所以,当父亲采取自闭的方式,在那套小房子里与世隔绝独自生活的时候,他竟然一次都没有去看望过父亲。然而,那毕竟是他的生身之父。排斥和拒绝只能带给他虚假的快意,而多数时间,他都在因良心的谴责而感受着锥心的痛楚,担忧和惦念像一根针,时时刻刻都在刺痛着他那颗貌似刚强实则柔软的心。

车子驶进了城北的那个小区,胡路路停好车,迅速乘电梯来到28层,咚咚咚地敲着B室那扇铁窗式的防盗门。情急间,碰掉了墙上合页已经松动的小奶箱,显然,它已经好久没有装奶了。他顾不上捡,继续咚咚咚地敲着门。没有人回应。正如物业所说,不管怎么敲,屋里一直没有动静。忽然,他想起自己有房门钥匙,他怎么这么糊涂呢,他在这儿住了八年,房门钥匙一直没有从钥匙链上卸下来。于是他赶紧掏,终于用钥匙将房门打开。胡路路推门进到屋里,一下子愣住了,父亲四仰八叉地躺在客厅的木地板上,一动不动。他大惊失色,慌忙跑过去,正想扶起父亲,却被一股熏人的酒气呛得扭过脸去。紧接着,忽听父亲口鼻共振,齁地响起一声长鼾,原来,父亲只是在醉酒后酣睡。他怎么会喝酒呢?几年前他就把烟酒全戒了!抬头看看,客厅的方桌上摆满了空洒瓶子,不少酒瓶也像他那样横七竖八地倒放着。烟缸里烟头插得像庙台上的香炉,脏水浸泡着沤烂的烟丝,使整个烟缸呈现出乌黑的颜色,散发出酸臭气味。从客厅环视四周,卧室里被子不知多久没有叠过了,摊放着像是一座山峦起伏的沙盘。书房的办公桌上,笔记本电脑打开着,明亮的荧屏上,一篇文稿的结尾处闪烁着黑色光标。电脑旁边摊着一堆厚厚的辞典,人身塑型的金属座椅上,靠垫已被压出一个深深的圆弧。室内的凌乱和凄凉刺痛了胡路路的心,一股不可遏止的怜悯和伤感在他胸中涌动着,令他潸然泪下、泣不成声。良久,他把父亲抱起,放在长沙发上,给他盖上被子。父亲仍在酣睡,一副深度醉酒的样子。胡路路想,难怪敲门不开,看来,不是他故意不开,就是醉酒后没有听到。父亲在麻痹自己,每日除了疯狂地写作,就是把自己灌倒,他不想有片刻空闲,让那沉痛的往事乘虚而入。可怜的父亲,他被那场意外的祸端吓怕了,避而远之,唯恐不及。

父亲已经明显变老了,不到两个月,额头和眼角竟平添了许多皱纹,一头苍发很久没理了,两个鬓角已几近全白,长长的疯长着,越过了耳轮,像弃园肆孽的荒草。盯着父亲憔悴的面容,胡路路的心里一阵凄凉。这个家已变得凌乱不堪,毫无生气。但对于他来说,这里的一切仍是那么熟稔。是啊,他曾在这里生活过八年。他清楚,父亲搬到这儿来离群索居,完全是违心的,他早已习惯了住大房子。那套200多平米的大房子,是他奋斗一生的回报,是他工作和生活的乐园,是他准备辞世安魂的地方。然而,因为一次行为不俭,一切全都被打乱了。他不得不放弃自己挣得的那份幸福和安宁,仓皇出逃到儿子的蜗居陋室,从此足不出户,守着电脑爬格子,与枯燥的文字相伴终老。

那套大房子,藏着父亲的过去,也藏着胡路路的回忆。他记得,二十八岁那年,他交了女友却无法结婚。其实,家里的房子是蛮够住的。只是爷爷病故后,父亲把患了老年痴呆的奶奶接来住,并为奶奶专门请了一位居家护工。于是,原来为他们预备的婚房被占了。父亲是单位一把手,自己不好给自己解决住房问题。为了让儿子结婚,便将一直独住的大房间让给他们做婚房,自己在书房里加了一张折叠床凑合睡觉,一睡就是三年。自那时起,父亲相对安逸的生活就结束了。作为局长,他白天忙了一天,晚上回到家还要哄劝奶奶。奶奶每天深夜夹着个包袱,在自己的卧室和唯一有亮光的阳台间来回走动,哭闹着要回老家去找她早已过世的母亲。是父亲,深夜爬起来,轻轻地陪着奶奶走路,耐心地劝着她,直到奶奶安静地回屋睡觉;除了看护奶奶,父亲还要帮忙照顾小囡——他们出生不久的女儿。记得那个冬夜,自己出差了,女儿高烧惊厥,满嘴吐起白沫,呼吸已极其微弱。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父亲疯了似的,抱起孙女就跑,跑到楼下才发现衣衫单薄没戴帽子。他却不管不顾,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一路狂奔,等到爱人跟着救护车追上时,他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一头栽倒在医院附近的马路上。孩子得救了,父亲却住进了医院,至今肺部还遗留着一块无法消褪的阴影,时不时地引起咳嗽。父亲啊,父亲!你曾是那样勤勉善良,富有爱心。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却在人之将老时,用那样一件丑事,颠覆了你在儿子心中的形象呢?你还能让儿子重新找回对你的崇敬和感恩吗?

父亲终于睡醒了。睁开眼,看见儿子坐在身旁,一愣,用烦恼责怪的眼神掩饰着内心的激动,似乎为了隐藏眼角的泪光,父亲侧过脸去,又合上眼睛假寐。

“爸!”胡路路带着哭腔叫道,“要是怪我没来看您,您就狠狠地打我一顿!求求您,别再这么折磨自己了好吗!”

胡太原默默无语。他从没有指望儿子来看他,但当儿子终于出现时,又像终于了却一档心事,感到一阵欣慰,一阵酸楚。他曾经发过誓,今后绝不再见任何同事、任何朋友,包括任何亲戚。可是怎能包括儿子一家人呢?老伴过世以后,他们是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心里,每时每刻都在惦念着他们。他知道儿子的来意,知道两个月来,儿子硬撑着才没来看他。而如今,那赖以支撑他的怨恨,已经在良知的炙烤下坍塌。儿子毕竟是儿子,他终于来了。可是来了又当如何?他的惦念,他的关切统统都可以接受,可让自己重返家庭、回归社会却绝对不行。胡太原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准备拒绝一切治疗,在这里坦然地迎接那迟早都要到来的寿终正寝。

“爸!”胡路路轻轻地推着父亲说,“您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

胡太原睁开眼,说:“我这样挺好,安静、自由、随心所欲。这儿是我疗伤的一片净土,谁也不准破坏它!”

“我知道不可能劝您回去。”胡路路泄气地说,“可我以后会常来,带着小时工。”

“小时工我自己会请,你也不要常来,我需要安静!”

“可,您能不能别抽这么多烟,喝这么多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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