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相见似不见
她穿一件灰白麻纱上衣，领口松松系着浅白丝带，领口与袖口，以粉色的粗麻线交叉团团走边，随着平缓的呼吸，她纤细的锁骨轻轻地起伏，颈口洼处在台灯下闪着一点点羊脂般的微光。那丝带像一个开始，在诱惑着他，而达娃的眼睛，也像是一个允诺，在呼唤着他。好像没有什么理由他不继续下去，从那结成蝴蝶的丝带开始。
但不知道怎么的，他觉得自己双脚发软。
换作从前无数次梦萦魂绕时，他像一只发疯的獒犬一样无所畏惧，但到了四年后忽然降临的真实一刻，他只觉得膝盖以下的部位全在液化，而膝盖以上的部位，全在沸腾。
以前所有应付这样场景的经验忽然全化为乌有。
他看着自己哆嗦的手指抚摩着她象牙色的颈和象牙色的蝴蝶结，看着自己的手像打摆子一样颤抖，扯开那系带，他又听到自己说：“达娃，我真的可以吗？”
达娃慵懒的眼睛猛地睁开，他这一次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错了，但却没有惊慌。
达娃坐起来，差点撞上他的鼻子，他直起身，达娃举起一只手按在喉咙口，像是那里被人割了一刀，一种剧烈的疼痛正穿喉而过，眼睛也皱了起来，鼻子也皱了起来。她按着喉头，按着那个刚被无形的刀子割出的伤口，声音像是也被割伤了，变得尖利。
“恰巴，你是我认定的男人，你不应该问我，可以吗？”她的手悲哀地从颈间垂下，落在床单上，它们看起来像是幽暗灯光下铺陈在布匹上黑黝黝的花瓣：“恰巴，恰巴，你还是四年的恰巴。四年前你问我，可以不可以跟你走，我当然会说不可以。我是头人的女儿，我不会跟着一个人私奔，但是一个勇敢的男人是可以不顾一切打败所有的人，把我抱起来放在马背上带走的。四年前你受伤了，我想，所以你不能带我走，四年后……”
她喉咙哽咽了一下：“你依然不是一个勇敢的男人。”
夏语冰站在床前，有点茫然。
陈彩芝遇到这样的情形会怎么办？他忽然好奇。
艾小阳此刻在做什么？如果她听说自己这么狼狈，笑声一定震撼全楼，能把楼上那些爬山虎都震得摔下墙。
他看到达娃眼里打转的泪光，只能再次躬下身，想深深地搂住她，只是为了安慰她而搂住她——但达娃却倔强地推了他一把：“恰巴，我想自己呆着。”
他只有从命，默默地退出卧室，将门掩上。
虽然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累过，但看到满屋满地的残局正好要人收拾，他倒觉得欣慰。
他把那只大箱子提到客房放好，把没有弄脏的衣服杂物捡起来，一样一样地放回去，把弄脏的衣服全部投进洗衣机，捡起最后一件衣服时，他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东西。
四年前他留给她的手鼓，因为失于保养，灰白的鼓皮已经开裂，鼓身上的漆水也剥落得七七八八，露出底下幽暗的木纹。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鼓面上，一颗，又一颗眼泪无声地坠落，松软粗糙的皮面被润湿了，像一个温柔的漩涡，吸附在额上。也许这是一个时空虫洞。从这里，可以穿越到过去，穿越到四年前那个莲花开满月亮的夜晚。
夏语冰只花了一点时间考虑穿越，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再看看餐桌上的碗碟和锅，吸了口气，站起来。清晨到来之前，要让达娃看到一个清爽明亮的家，还要做一顿美味的爱心早餐。
他把碗碟垒起，捧回厨房，锅里的酥油茶凉了，一层金黄色的奶皮漂在水上。他小心地端起来，考虑把这一大锅东西倒到哪里去。最后，他盛出了一盆，用保鲜膜蒙好，和青稞糍粑一起放进冰箱，其他的，全部倒进了抽水马桶。
原先挂在墙上的那幅唐卡，皱巴巴地躺在桌上。身上的重压拿开之后，它舒展了一些。被高温灼过的地方，留下一圈清晰的黑痕。
夏语冰把它提起来，抖活了几下，折叠起来，找了一个抽屉，把它塞进去。
一晚上洗两次碗，比以前他一个月干的家务都要多。在水龙头底下刷着锅子里结成硬痂的奶皮，他打了个寒噤。如果以后未来生活的每一天，都要这样半夜洗碗刷锅，那怎么办？他瞪着哗哗而下的水流。
接着，他嘲讽地对着碗嗤笑一声。没那么糟糕。他的收入正在增加，他可以马上买一所公寓，比现在这个要精致舒适，还可以请一个钟点工或者保姆，城里也有藏族风味的餐厅，晚上可以带达娃去吃。他一边努力刷碗，一边把整个事件梳理清楚：我们四年前仅仅相处七天，四年后突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当然会有很多不和谐的地方，但是，她，她是达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为了怕吵到达娃，他是关上门开动洗衣机的。将碗筷放好，再把客厅和厨房那个整理干净，地板擦过，卫生间也清洁了一遍，洗衣机里的衣服也洗完了，他推开洗手间的门，把那些衣服一起抱出来，拿到阳台上。拿起一件贴身小裤裤，他才意识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一个女人洗衣服晾衣服。他还发现一件事，无论是藏族还是汉族，只要是女性，都有很多很多的衣服。
晾完最后一件衣服，天色已经破晓。
晨曦像白色的哈达横贯城市东方，这个黎明和那天艾小阳忽然降临的黎明如此相似，想起这一点，他的心又抽搐了一下。
她睡了吗？还是在哭泣？她哭泣时候的模样极其清晰地出现在想像里，颤抖的眼帘，紧紧抿着的嘴，和憎恶自己的眼泪而紧紧捏着的拳头，委屈、忍耐又骄傲的眼睛。真是罪孽深重。伤过那么多女孩的心，从来没向这次一样让自己觉得恶劣不堪。那个凌晨她酒气熏天，小脸红扑扑的，比达娃的脸还红，也许是爬楼累的，也许是酒意，那么可爱又可怜，他只想一把把她拉进怀里，堵住她叽里呱啦的小嘴。达娃为什么不早一点出现？
但如果没有那场风波，没有艾小阳，达娃也许根本就找不到他。
说来说去，还都是拜艾小阳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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