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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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过几阵，天气就凉了。坟地上的草枯了，河边的一丛丛芦苇抽出白而蓬松的穗子。半村家家户户准备杀猪过年了。远远传来舂辣椒的声音，铁棒敲击着石杵臼，叮叮叮的响声有几分热闹，又有几分寂寥。村口方向不时传来一声猪的尖叫，忽然静了，格外的静，忽然，叫声又起，高高的一条线朝上抛去，在蓝得耀眼的天空下盘旋，带着惊恐、愤怒和哀伤。天真是蓝得无边无际。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蓝。过了一会儿，嚎叫声不那么瘆人了，变得逆来顺受、心平气和，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听来有几分寂寥，又莫名觉着有几分热闹。

余顺来也盼望着年节早点儿到来。气温下降对他的身体有好处，他没再乱用药，伤口正迅速愈合。许多天过去了，普泽再没到过坟地。天冷了，没小孩到坟地放牛了。坟地的草日益萎黄下去，敝旧的干稻草一般伏在夕阳下，冷风吹过，瑟瑟作响。远处的麦地倒是正绿得蓬勃。他每日坐在门前，随着太阳的移动而挪动，等他坐到院子最东边的一座坟脚，落日就咬住西山顶了。他一只手挡在额前，眺望小河边的桉树林，蓝紫色的桉树林抹了一带夕照。他尖起耳朵听，只听见河水在桉树林边潺潺流过，没有孩子们的声音。半村的孩子们这会儿大概都忙着过年吧。半村过年不是一天两天，差不多是一两个月。从杀猪开始，得到元宵节才结束。他想象着村路上，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到亲友家去吃年猪饭，普泽或许也在他们中间，普泽是村里的孩子王，没准儿又打了谁，谁正哭鼻子。普泽可真够皮的。他脸上不觉露出笑来。天成活着时也特别喜欢吃年猪饭，还没到吃饭时间，就急不可耐地拉着他的手要出门。可往往就在一刹那间，想象中的画面陡然变了，儿子天成躺在一间白色的房子里盖着白色的被子，脸蛋也是惨白的。他使劲儿攥紧拳头，牙关一咬，梦醒过来，他竟然靠着坟头睡着了。鹰站在跟前，偏着脑袋瞅着他。

余顺来以为会有人来请他吃年猪饭的，为此还忍痛洗出两套干净衣服，打算吃年猪饭时穿。每听到村口传来猪的嘶喊，他就换上干净衣服，端坐门前，远远盯着河上的小桥，黄昏来临了，并不见有人出现在桥头。会有人来的！他一遍遍对自己说。单说去年吧，半村有多少人家杀了猪请他去吃饭！因为时间错不开，有几户人家请不到他还不大高兴。

村口传来的猪的嘶喊日渐稀少，仍没看到谁出现在桥头。猪的嘶喊再传过来，余顺来干脆关上门，在妻子或儿子的坟头躺下，努力不去听，更不去想。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你不是不想再和半村人来往么，怎么又想着他们来请你吃饭。他自暴自弃地脱掉干净衣服，穿上一套好几天没洗的。他嗅着衣服散发出一股股霉味，对自己厌恶到了极点，而他竟感到一种破坏了什么的快乐。就算半村人来请自己也不去！他愤愤地想。他为此却更加注意听村口有没有杀猪，只要一听到猪的嘶喊，他便端坐在屋前，远远盯着桥头，巴望着有人来请他，那样他便可以毫不客气地拒绝。他是那么急不可耐，默默在心里头一遍又一遍演练拒绝半村人邀请的说辞。他的嘴巴迅速地开合，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脸上的表情混杂着痛苦和愤怒，若这时候真有人来邀请他，一定会被他这副样子吓得魂飞魄散。然而，终究没人来。偶尔不小心，心里的话从嘴角漏出，他忽然被吓了一跳，扭头四处看。鹰偏着头瞅着他。他和鹰对视一会儿，才明白刚才听到的是自己的声音。

这天，总算看到一个人出现在桥边，不过那人不是从村子方向过来的，是沿着小河上来的。余顺来没想那么多，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那人果然是朝自己走来的。他手足无措地坐着，不知道是不是该站起，是不是该马上做出拒绝的姿态，准备那么多，这时才发现全然不管用。当他禁不住两手颤抖地扶住竹拐杖，弓着腰站起，才看清来人是杀猪的阿良。

“顺来，你怎么不到我那儿去拿骨头了？”阿良把草绳系着的一条肉挂在墙上，环顾四周，把一大包荷叶包裹的肉骨头放在门槛边。“我还骂我媳妇，说是不是她哪儿得罪你了。”

余顺来神色黯然，扶着竹棍缓缓坐下。

“没人得罪我，”他喃喃说，口音里忽地有了一股悲怆的意味，“是我自己得罪自己。”

“你怎么了？”阿良向四周打量，“你说你搬过来了，我一直想来瞧瞧，天天忙得屁股冒烟，没空呀！”阿良拉拉裤腿，在余顺来对面蹲下，掏出一根烟来点上，递给余顺来一根，余顺来举手挡住了。

“鹰呢？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