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峰把妈妈背上车，风风火火地赶回北京。
他租的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屋里很简陋，连做饭的炊具都糊弄着。他刚上班不久，钱不多。攒给妈的钱被家中那场无名大火烧光了。给老丈人的一点钱，临走又还给他做路费了。妈妈身上的衣服是岳母给的，他的衣服是小宝的，现在的他，真是狼狈得不能再狼狈了，才翻身又陷入困境。俞峰让妈妈睡在自己床上，自己在厨房的地上铺点乱草当床铺，一块砖头成了枕头，一件棉衣就是被子。
临上班，俞峰嘱咐妈妈：“在家好好待着，回来我给你买吃的。”其实，他哪有钱？下班时，他和伙伴借饭钱，答应发了工资还人家。借的钱太少，只能去买高粱面和地瓜干。回家煮点稀饭，给妈妈盛了一碗，他自己把碗底舔了又舔，又带着刷锅水灌进肚子里。
半夜，他饿得睡不着，点上蜡烛悄悄起来，舀了一碗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
妈妈听到了，一言未发，两行酸泪默默地淌进枕头……
这天下了班，趁夜色，俞峰又去做在他看来很丢人的乞讨。这次他去的是大户人家，他讨来一个馒头。馒头是当时的美味，在农村，一年吃不上几回,他想让妈妈享点福，尽自己的孝心。连日来，天天稀饭都吃不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感觉真是难受。要不是那场大火，也不会这样惨。说来，老天爷可能真的有眼，恶人后代要遭报应的。他想，只要自己活着，一定挺得住，他要努力工作多挣钱，让妈妈过上好日子，还要把女儿接过来抚养成人，不负莲花的一片苦心和付出生命的代价。他要行善积德，弥补爷爷和父亲造的孽，将来攒了钱，一定回老家给乡亲们办点好事。
俞峰揣着馒头回到家，双手捧着装作很得意的样子：“妈，快吃吧，我刚买的馒头。”
妈妈接过馒头，哆嗦着送到嘴边闻了闻，“真香啊，小峰，这个馒头要花多少钱啊？”
“不贵，妈快吃吧。”说着，他欣慰地走到锅台边，想煮点稀饭打发黑夜。
第二天，俞峰告别妈妈上班去了。一连几天，妈妈除了稍微的咳嗽也没啥异常，只是奇怪，妈妈在自己临上班前都嘱咐：“儿子啊，茫茫人生路，你要注意安全。俺眼睛看不见了，不能为你提灯照路啊。”
这天傍晚，俞峰下了班，希望再讨块馒头给妈妈。这天他运气很好，讨来一个肉包子。他急匆匆地回家，迫不及待地喊起来：“妈！妈！”没动静，他以为妈妈睡了。
他又喊了声，“妈！”还是没应。他轻手轻脚走到妈妈身边，试图叫醒妈妈起来趁热吃包子。可他猛地发现，妈妈好像一动不动了，白净而温雅的脸上，端庄安详，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的衣服干净整洁，双手合叉，庄严地放在胸前。他急忙伸手一试鼻孔，竟然没了呼吸？
“妈，妈！”他使劲地摇着妈妈，希望她一口气上来，哪怕咳嗽一阵子也好。
可是，他摇了半天，妈妈没有反应，他失望地嚎啕大哭！此时，老家房子着火的怨气，随着失去亲人的苦痛一并发泄：“妈妈，生我养我的母亲，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离我而去？莲花，心爱的妻子，为什么你们都走了？为什么让我独自承担痛苦？独自面对世间苍凉？也许，您是有意和莲花做伴去了，是吗？谁能告诉我？”
按风俗，人死了，枕头要烧掉的，就在他抽出妈妈的枕头时，发现了几天前他讨来的那个馒头，完好无损，只是馒头掉的渣在旁边的一块纸上，正好与馒头上的缺口吻合。显然妈妈是拿出来晾过，听到儿子回来时，又藏在枕头下面去了。妈妈始终没舍得吃，她是把自己活活饿死了。“我真该死！怎么那么粗心呢？为什么不亲眼看着妈妈把馒头一口口咽下去呢？妈妈是不愿再拖累儿子了，所以，她选择了一条了结自己的路。这条路，对儿子而言，是终生不得安宁的切肤之痛！妈妈呀，为了我，你历经了多少艰辛与苦难？而您得到了什么？做儿子的对不起您！”凄凄的小屋里，一个男人跪在妈妈身边,哭得死去活来。
俞峰没把妈妈的遗体送回家，而是选择了郊区山下的一点空地，还是叔叔张国泰托的人，才有了妈妈一席安身之地。张国泰为老姐惋惜，同时，痛楚万分！老姐风烛残年，刚与儿子团聚在北京却为了解脱孩子了断自己。他和妻子泪洒坟前，久久不肯离去！
母亲撒手西归，俞峰内心受到了很大创伤。他动不动坐在最高处，远远
地眺望着妈妈的坟，欲断肝肠，痛彻心扉都表达不了他的心痛！他想念妈妈，想念妻子。
在这个世界上，他最亲的人都因自己而去，冤魂岂安？生魂似煎！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变得沉默寡言，天天机械地上班，机械地下班，日子过得无滋无味。他无聊至极，通常以书为伴，所谓的书就是在学校抄来的笔记。“文化大革命”期间，书是忌讳的东西，唯有这些心爱的笔记成了他朝夕相伴的“知己”。
1968年，俞峰回家看望女儿和岳父一家。眼下草绿青青，万物复苏，生机盎然。又是个好年头！俞峰站在云山极顶，感慨万千！当年，我的莲花每天都在这里登高远望盼郎归……
云山，留下了莲花满山跋涉的足迹以及她满腔的愿望和期盼！莲花，我看你来了。
云山下，莲花生孩子的小屋依然站在那里，凄凄惨惨。主人没拆小屋却很少来这里。莲花曾在这个小屋里饱受过痛苦的煎熬。她遗憾地去了，留给他终生的悔恨和痛切心扉的回忆。对着小屋，他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直奔小清河旁的那片树林一花的坟o
坟冢上长出一层嫩绿的小草，一离一离地上演着生命的开始和崩析过程。一棵弯弯的柳树，一芽新绿披长枝，随风飘摇，昭示着春天的到来！坟头比走的那年高了很多，肯定是小宝或父亲上过土的。俞峰拿出一沓烧火纸，点上,一阵寒风吹过，纸灰盘旋而起，一阵痛楚在心底纠缠！莲花，你在那边寂寞吗？如果你活着，咱们现在有好日子过了；莲花，我没有再结婚，我谁也不要,只和你在心底默默相爱。他给妻子祭拜，然后朝着岳母家大步流星地走去。
进了村，中心大街西拐，数第三个胡同，要走到最里面才是岳母家。停下脚步，俞峰的心很沉重，几次想敲门，欲而又止。这个大门，他敲过无数次,也无数次被伤害过，然而，这里也有报不起的恩情和难以启齿的内疚。突然，院子里传来女孩的哭声，俞峰慌乱中推门而入。果然，女儿摔倒在院子里，她趴在地上仰着头，边哭边看着家门口o
姥姥听到哭声就像听到“警铃”似的，颠着小脚碎步跑出来。她弯下腰，吃力地抱起孩子，一边哄着一边拍着，并朝着地上狠狠地跺上几脚：“踩死你！踩死你！叫你摔倒雪儿！”
雪儿看着姥姥“咯咯”地破涕而笑，并朝着姥姥脸上一个劲亲。
姥姥“呵呵”地笑着，抱着孩子欲进屋，转身猛见俞峰在身后痴痴地笑。俞峰很快醒过神来，叫道：“妈！”
岳母见了俞峰，喜上眉梢，连说：“哎！回来了？”
俞峰急忙来抱女儿。女儿张开双臂跳到他怀里，小嘴甜甜地叫：“舅舅。女儿真是天才，他觉得俞峰的年龄和舅舅差不多，这位肯定也是舅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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