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妙转玄机故人念旧 喜出望外嗣子奔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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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叙

宣统二年

吾人幼而读书,长而入世,而所读之书,终不能达于用,不得已,乃思立言以自表,抑亦大可哀已。况乎所谓言者,于理学则无关于性命,于实学则无补于经济,技仅雕虫,谈恣扪虱,俯仰人前,不自颜汗。呜呼!是岂吾读书识字之初心也哉。

虽然,落拓极而牢骚起,抑郁发而叱咤生,穷愁著书,宁自我始?夫呵风云,撼山岳,夺魂魄,泣鬼神,此雄夫之文也,吾病不能。至若态虫鱼,评月露,写幽恨,寄缠绵,此儿女之文也,吾又不屑。然而愤世嫉们之念,积而愈深,即砭愚订顽之心,久而弥切,始学为嬉笑怒骂之文,窃自侪于谲谏之列。犹幸文章知己,海内有人,一纸既出,则传钞传诵者,虽经年累月,犹不以陈腐割爱,于是乎始信文字之有神也。爱我者谓零金碎玉,散置可惜,断简残编,掇拾匪易,盖为连缀之文,使见者知所宝贵,得者便于收藏。亦可藉是而多作一日之遗留乎?于是始学为章回小说。计自癸卯始业,以迄于今,垂七年矣,已脱稿者,如借译稿以衍义之《电术奇谈》(见横滨《新小说》,已有单行本),如《恨海》(单行本),如《劫余灰》(见《月月小说》,皆写情小说也。)如《九命奇冤》(见横滨《新小说》,已有单行本),如《发财秘诀》,如《上海游骖录》(均见《月月小说》)。如《胡宝玉》(单行本),皆社会小说也。兼理想、科学、社会、政治而有之者,则为《新石头记》(前见《南方报》近刻单行本)。其未脱稿者不与焉,短篇零拾亦不与焉。嗟夫!以二千五百余日之精神岁月,置于此詹詹小言之中,自视亦大愚矣。窃幸出版以来,咸为阅者所首肯,颇不寂寞。然如是种种,皆一时兴到之作,初无容心于其间。惟《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书,部分百回,都凡五十万言,借一人为总机捩,写社会种种怪状,皆二十年前所亲见亲闻者,惨淡经营,历七年而犹未尽杀青,盖虽陆续付印,已达八十回,余二十回稿虽脱而尚待讨论也。春日初长,雨窗偶暇,检阅稿末,不结之结。二十年之事迹已终,念后乎此二十年之怪状,其甚于前二十年者,何可胜记?既有前作,胡勿赓续?此念才起,即觉魑魅魍魉,布满目前;牛鬼蛇神,纷扰脑际。入诸记载,当成大观。于是略采近十年见闻之怪剧,支配先后,分别弃取,变易笔法(前书系自记体,此易为传记体),厘定显晦,日课若干字,以与喜读吾书者,再结一翰墨因缘。

第一回妙转玄机故人念旧喜出望外嗣子奔丧

我佛山人提起笔来,要在所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后,续出这部《近十年之怪现状》,不能不向阅者诸君先行表白一翻。前书借了九死一生、死里逃生两个别名,及一个穷汉,开头做了一篇楔子,以后全部书都作是九死一生的笔记,用一个“我”字代了姓名,直到全书告终。虽然表出那穷汉便是文述农,那九死一生到底未曾揭晓,累得看书的人猜三度四,这哑谜儿未免太恶作剧了。我如今既然要续撰,且待我先把那九死一生的姓名表白出来,抒一抒诸君的闷气。

那九死一生姓余,名嗣翶,表字有声,向来跟着吴继之做生意,长江下上,苏、杭二州、南北各省,都设有字号,这年接二连三倒了下来,闹得余有声十分狼狈。恰好文述农也走到穷途,余有声便匆匆把一部笔记交给文述农,托他代为设法行世,自己便附了轮船,回到家乡去了(家乡是何处,仍未表明,只怕还是哑谜儿)。

在家乡伏处了几年,日子过的渐觉拮据;吴继之此时也是中落之家,不像从前的裕如了。有声株守得不耐烦,便禀过母亲,仍是向吴继之处商凑了盘缠,附了轮船,走到上海,打算碰碰机会,或者可以谋个馆地,以为糊口之计。此时谦益栈已经闭歇了,就在嘉记弄口泰安栈住下。真是人情冷暖,今昔迥殊;到外面看了两个旧交,都是落落寞寞的,有声也不免暗暗惆怅。偶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姓伊,表字紫旒,从前曾经借过有声一百元洋银的,闻得他现在有了个文报局的差事,光景还好。此时有声旅况萧条,未免人穷思旧债,便走到文报局去打听紫旒公馆住处,寻访前去。紫旒听说有声到了,便连忙从楼上下来,彼此相见,照例叙过契阔。有声先说了出外谋馆的话,正要开口问他旧欠,紫旒先说道:“兄弟近来运气真是坏极,从去年八月病到此刻,浑身骨节酸痛,举动诸多不便,加以连年欠负,债主日日上门,真是闹得头晕目眩。文报局里几两银子,还够不上利钱。”说着,在身边掏出一个小小皮夹子来,在皮夹子里面取出一张当了五十六千钱的当票给有声看道:“阁下请看,这是今天才当的。那些无情的债主,他来了便不肯走,无论多少,总要逼出点才去,所以兄弟近来觉得总没有生趣了。”有声见他如此,倒不便开口,稍为坐了一会,便辞了出来。

一路上垂头丧气,猛然想起,我何不去找文述农呢?述农自从那年失意回来,家中又遇了一场火,此刻不知怎样了,寻见了他,好歹总有个商量。想定了主意,便坐车到了城门口,进城走到了也是园滨。一个人心绪恶劣,便有许多想不列的地方,有声直等到了也是园滨,才想起述农房子已经烧了的,从何找起呢?无奈只得在就近的店家去打听,喜得一问便问着了。

原来述农这几年里头,已经设法把房子造起两间,虽然未算得恢复旧业,却也不至于栖身无地了。听说有声访到,不胜之喜,彼此痛叙了一番别后景况,述农便约了有声,仍旧出城,到酒店里吃了两壶酒,天气已是晚将下来。述农道:“你几年没到上海了,我一向也闷在家里,从不出城,我们吃过了酒,去看戏罢。上海近来开了一家髦儿戏馆,听说很有几个好脚色。”有声到了几天,一无所遇,心中正自烦闷,也想惜此排遣胸中闷气,便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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