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谎的游戏（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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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了一半，他又退回了铁笼子一般的二楼。穿过午间空旷的走廊，他对这一切驾轻就熟极了——防护门的钥匙，警报器的开关，摄像头的位置，这个外界的天罗地网在他心里只是个透明的小盒子。这个时间点，他爹手底下那些警察们大多去了食堂。他被自己故意装出的吊儿郎当吓到，但这真是个好伪装，以至于人们对他掉以轻心惯了，都散漫轻松跟这个所长的儿子见怪不怪，只是打趣，你爸中午有饭局。

是有饭局，但老爹还没走。

十分钟前他们还在办公室大吵一架，不过隔音墙是个完美的守秘者。

他只是苦笑，后话都不用，第一关就轻松过了，小喽罗拍拍他的肩，轻易放他前进。他继续走，窗口漏下的光斑一轮一轮挽他的脚踝。还会有第二关，第三关。拿着盆儿碗儿三五结伙去食堂的小喽罗都跟他笑笑，和蔼得很，一如他们也察觉不出这毫无异样的一天。

快走至尽头前，关礼忽然转身，一如几年前那般娴熟而堂皇地走进一旁的办公室。关门声，老爹的脚步声与楼下渐熄的一切预示着仅有的一个小时，这个透明盒子将形同虚设。

这次做点什么呢？

其实，这个时刻从没给过他爹妈外出孩子称王的那种肤浅快活。

派出所不是游乐园，他也不是幼儿。

他已经能镇定自若地对这办公室里等待那个女人盘问道：哪个案子，为何留在这。

老爹说，不管心里有多少底气，凝视对方的眼睛说话以示自身镇定。

女人的瓜子脸只有巴掌大，那么小的画布，眉目清晰得如画中落墨——但就是有种比年纪更深的老态，就像是蒙了灰：“我要报案，有人要杀我。”

早已说过，他对冒充驾轻就熟——也许算不上冒充，这大概是个借位的假象——小时候他被老爹带在身边，老爹审人，他就在隔壁写作业。那会的隔音墙没有那么尽忠职守，工作流程也没被现代化仪器弄得如此严苛。以前，他这样不算见外的角色也能替忙者办办公，现在可就不行了，电脑面前原形毕露，录个口供都要身份指令登录系统。不过他不是为了爽这个身份来的。他讨厌这一切——派出所，铁栅栏，他爹那套行踪不定的作息，应酬，出警。等等等等，忙碌得连妈妈要回美国赴她的新家庭都没空理。也许老爹根本没察觉，妈妈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样子，所以才粗暴地拒绝她的提议：“老爹，妈要我去美国读大学。”

“想都别想！”

“除了怕我不回来了，你有没有更可靠点的理由拒绝我？”

“有。”老爹接应酬的电话前，狠狠点着他的脑门：“我是你老子！”

他也只好狠狠摔了办公室的门。

可是老爹的心是铁做的，是隔音墙做的，是密封的，总之，他摔不开。他妈多年前就没摔开，又何况他呢。五年前他十三岁，那两口子已经闹不下去了——不，或者说他妈一个人苦挨尖叫得已经够久了，签了离婚协议，一张机票飞去美国找她移了民的姐姐。那时候老爹也是这么冷静有素地处理每天哭闹的老婆，“你快变成个疯子了”，老爹总是说，还对他喊，“你看看你妈，是不是个疯子？老子上班够累了，回家还要对着个疯子。”

他不知道妈是真疯了还是发泄，她哭得脸都化了似的，冲上去抓花了老爹的脸：“你心里就没这个家！就没有！”

他明明被这样的妈妈吓坏了，可是这么多年后再见面，她又像他们结婚照里那般漂亮，得体。身形略富态了，说话的腔调变得缓慢而周正。她那么端庄，还不肯为过去道歉，“那个时候哇，我只是觉得，我再不离开这里，就会被你爹逼疯的。”他原谅她，也许是因为她此刻比那时确实要好太多，“乖崽，来美国读大学吧，Sam也同意你来，他两个女儿都比你小，她们想要个哥哥。”

其实去不去他都无所谓，他就是犯贱要探一探老爹的底。妈走了他不急，妈来了他不去，平日里没空管他，但是又把他捏在手心，那么紧。长这么大，他从不知道老爹到底在乎些什么。这透明盒子里的人都说老爹最在乎他，有一回追一个凶犯，老爹的肚子被划了一道，进医院的时候老爹懦弱得不像样子，拽着下属的手喊，关礼呢，老子要见关礼……他赶到的时候老爹已经从外科出来了，风暴过去了，老爹又装模作样：“非得老子死了你才到。”

“我要上课。”

眼看着老爹要动怒，一旁的人喊住了：“关哥，伤口会裂啦！”

旁人把他拉到一边劝，老爹最在乎你，出了大事从来第一个想的是你。那时正是妈妈离开的第二个月，他忽而冷冷发觉，老爹最在乎的是他，却又不是真的那个他。他只是在乎一个“我儿子”的幻觉。老爹蛮横地依靠这幻觉，把他像狗皮膏药似的贴在烂到被蛀空的伤口上，以防那身心会被窥探或是走漏风声。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受够了自己被糊在这生活的裂缝。于是老爹出院那天，也就是他驾轻就熟的开始——他放走了所里一个嫌犯。

女人大概就是这次的目标了。

十三岁那个也是个巧合。反正，所里每天来什么人去什么人关什么人都是随机的，摊上哪个就是哪个，哪一个都足够添乱了。只是没料到这次是个报案的，用不着他放走。

春天，雨水气息迫不及待压进走廊，窗外又阴沉，乌云好似在驱赶时间。没过多久人们又会陆陆续续回来。其实每次大吵过后他都会整出点是非来，但是怪也怪，也许他天性里有条界限分明的底线，每次他都只是拿走份笔录，放掉个小偷，解决点无关紧要的乱子，所以人们总是很轻易地就放过他了。这么多次，老爹只知道他十三岁放了一个捅伤人的孩子，当时他们已经掌握了那孩子的家庭情况，直接联络了父母。老爹知道是他干的之后，居然什么也没说，还在家陪了他三天。回头他再去所里，也没人怪他，就多管闲事的小警花旁敲侧击：“那孩子是可怜，爸妈刚离了，不要他……可是天网恢恢，同情不能解决问题呀。”

他懂了他们宽恕的原因。

真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