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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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忘了我好久，我便惦记你多久，久至我对你的恨意也习以为常，像是睡至日上三竿后必行的美餐，我啜饮你，我舔舐你，我抚恤我对你的恨以至于我连恨是什么都开始分不清楚。原来尘世万物，唯有燃起火花的那一刻才拥有被牢记的资格，一旦沦为纲常，便统统失去滋味，连恨也经不起日晒雨淋凡俗人间，经不起我每日对你丝丝入扣的挂念。何况爱。

那么，你现在还爱不爱她呢。

你看，我又一次对着镜子说起这样的傻话。即便你永远不知，我却还在用“你看”作为开篇，仿佛还能用虚拟的口吻与你交换整个人间。可你一直对我知之甚少。时至今日，你甚至记得不我的样子，若有人提起我，你也只会揶揄道“是不是，那个跟我表过白的胖子”。是的，我曾经是一个胖子。现在想起来，你对我也不是一无所知，至少你与茫茫众生一样记住了我最醒目的那一部分——肥胖。那些虚浮的体重曾将我压垮。但后来我明白，压垮我的不止它们，还有你，还有与你所属相生相近的芸芸人海无可企及。

但你早已忘记了吧？

就像你一直都记不起你我是怎样相识，面对我发来的短信，你忽然追问我究竟是怎样得到了你的手机号码。那天天色清透却晦暗，城市半边明朗半边雨。我们的大学校园所在的是晴朗的那一半，而你在图书馆前问我为什么会有你的手机号码。远处涌来的雨云，大片灰调深蓝，像是蒙在单车上的那种不透气的塑料雨衣的颜色，让人窒息。我回答你：“是你给我的。”

你一点也不记得了，就好像我的回答只是在欺骗你。你也抬头看着即将席卷而来的雨云，摇摇头，像是不想跟我计较的样子。后来见我失落的表情，你又故作好心地问我：“那么，重新认识一下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咬咬牙，我零余的尊严让我扭头离去，可我对你不可抑制地期盼让我站在那里。其实，我们之间无法调节的矛盾自那一刻就开始了。你以为我像是任何一个对你心怀憧憬的其他人一样，借机想靠近你，于是你摆出你惯有的、不想伤害任何人的面孔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而我却明知故犯地承接下你的敷衍。

“陈以筠。”

我说，我在回忆里说，我在镜子面前说，我在你面前说，我在无数次早晨面对镜子看见自己日复一日臃肿颓废的脸对自己说，我叫陈以筠，你记得么？

其实，你记得我，但你不记得陈以筠。

你记得的是曾经对你倾心的女胖子，但不是陈以筠。

我从小就很胖。四肢圆鼓鼓的，大人喜欢捏着我的手说“这个孩子真可爱”，他们或厚实或枯硕的手指捏着我的胳膊，好似怎么捏都不会渗入。但我会疼。我时常因为他们肆无忌惮的力气感到疼。我从来不喜欢他们矫揉造作的爱护，不喜欢他们夸我“这孩子肉肉的，好可爱”，我一直很胖，吃得很多，我两个姐姐还总将自己碗里的菜夹给我，她们瘦黄瘦黄的，像是两柄纤长的筷子。

我同我两个姐姐一起长大。大姐以晨大我七岁，二姐以伦大我五岁。我遇见你那一年，以晨终于决定和她相识多年的男友结婚。其实她们早该结婚的，迟迟未成是因为我。

你已经记不清的那一年，我大二，你大一。

你刚入学，而我刚刚在这个偌大的校园生存下来。

在此之前的多年里，我的两个姐姐辛苦将我拉扯大，以晨没有读过大学，她早早打工为博一份收入，和男友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待我完完全全长大，她才敢安心去结婚，把生命从我们这一家挪到她自己想要建立的家庭里。我高三那年，常常听见以晨偷偷在电话里跟男友吵架，她蹲在厨房的角落里，抑着内心的声嘶力竭在黑暗里与对方抗争。那时我读书到深夜，独自去厨房打一杯凉水，才发现以晨的忧愁与深邃。黑暗里的她长发垂地，像是一团凌乱的海藻。我站在门外听着她对着电话恳求“再给我一年时间，等以筠念上大学，好不好”，然后是低沉的呜咽，好似对方也在电话里对她留下破釜沉舟般的许诺。那一刻我才明白，她们早就该各自成家，但她们都不想抛下我。

你已经不记得了吧。

不记得你第一次对我所说的话是：“喂，你说，这个世界里还有没有人会真的为别人着想？”

那天你喝得一塌糊涂，你那群狐朋狗友也各自为营。你跌跌撞撞地从男厕所吐完，蹲在走廊里一动不动的沉默。我闻见你身上散发出的零星气味，像是一条沉在缸底的鱼，绝望地睁着大眼，口里吐出一串串虚幻。我从你身边路过，不知拿你怎么办才好。你们班的那些人都三三两两散去，就剩下你。这次大学社团的迎新会，你就像是个傻子一样被人一杯一杯灌醉，但也许你根本不介意，因为你想醉。

好像人人都知道你今天失恋了。

就连我也能从旁人的对白里窥得你的事。

其实你是幸运的。你一无所知便成为他人的谈资。这个世界待你不薄，即便你无所付出也能成为世界的主角。但等你喝得一塌糊涂，这个世界的冷漠不堪却又显出棱角。每次这种聚会，我总是喝得最少的那个。你明白，我没有像你这样醒目的资格。我从不奢望像你那样自由来往于旁人的目光里，活得光鲜美艳，但我羡慕你。

后来我发现KTV里没有你的身影，其他人睡睡躺躺散落各地，我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蹲在走廊沉默得像个孩子的你。你如一条溺水的鱼。我不知怎样带回你。凌晨的钱柜，透过隔音墙浅浅传出的歌声沸反盈天却如此疏远，世界是恍如隔世的喧嚣不止。我靠近，是因为我好奇你这样炙热却也会遭遇冷漠的人，会有怎样表情，可当我假意从你身旁走去，你忽然拽住我，问我：“喂，你说，这个世界里还有没有人会真的为别人着想？”

你蹲着，像我黑暗里的姐姐以晨。

我愣了一会，忽然就把你扶起，毫不费力，你比我姐姐高，比我想象中沉，我受不了你们独自蹲在角落的样子，竭尽所能想要靠近你们，然后告诉你：“有。”

你的眼睛里燃起一小簇光：“你相信？”

“相信。”

我点头。

喝醉的你，如此沉重的倾靠在我身上，我们忽然陌生却亲密，你口中有呕吐后混着胃液的刺鼻酒味，让我作呕。你也许是真的已经无法自持，不得不依靠我，因为隔天我听见有人跟你打趣“听说你昨天被个女胖子带走了”，你满面笑意不可一世的打消掉对方的嘲笑“不可能”。其实你不能忍受我的，但你却伏在我的肩头，说：“我从没这么靠近过像你这样的人。”

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