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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别H市，对于我来说，有一种当初挥别故土的悲壮感觉。我记忆中最难忘却的情景，便是第一次坐上绿皮火车，带着父母深深的忧虑，带着彻骨的严寒与对温暖生活的朦胧憧憬，向远方驶去。当列车出发时，我透过车窗看到故乡的土地在车轮下疾速后退，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突然失去了什么，对于不确定的远方，又怀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惆怅和恐慌。

清晨，去找盛总辞职的路上，我贪婪地凝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同时调节着心灵的镜头，拉长想象的焦距，想把它们全都拍摄下来，刻印在生命深处。2路车平稳向前驶去，高架桥、飘浮着的灰带子似的马路、钢铁洪流中朝阳升起的金灿灿的远方、以及道路两旁盛开的李花和玉兰，宛如一幅现代都市的写意画卷，在我心中徐徐展开，时而淡淡着墨，时而浓墨重彩，惟妙惟肖，美不胜收。车在广告招牌前停住，我第一个跳下车，沿着人行道向前走，拐过路口，巨大的香樟树便映入眼帘。

整座城市在金色阳光照耀下沸腾起来。春风拂过香樟树的树梢，仿佛魔术师的手掌，轻轻一抹，巨大树冠便宛如一团飘曳而起的绿色云朵，每片叶子都绿油油的，显得生机盎然。买报少女跟往常一样，端坐在报刊亭内，漫不经心地整理着新到的报纸和刊物，然后如同一朵被遗弃的花朵，在满城春色中，按照特定形状，在不显眼的特定位置静默似的——她呆呆望着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流，眼神迷茫，神色恍惚，脸上有着被一成不变的生活打磨下的平静，浮现出既不厌倦，也不生动的表情。春寒料峭的清晨，风吹凉她的额头，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在她耳边轰鸣。她穿着红色线衣，不施粉黛，看上去，显然缺少一种使鲜花怒放的生命火焰，以及对自己魅力感觉良好的激情，只沉静在雕像一般的安宁中，尽力守住自己内心的小小世界，因为当主顾到来之时，她就不得不回到现实中了。由于工作性质和所处的社会地位，面对每一辆在面前“嘎吱”停下的车辆，她都带着讨好的笑容，谄媚地递出报纸或者刊物，即便被某些猥琐司机乘机揩油，使劲揉捏下小手，她也仍像无法放开身心全力怒放的花朵一样，忍辱负重地在春风中尴尬笑着。

她是这场车祸的主要见证人，在后来警察破案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她很早就来到售报厅，除了整理报纸和刊物，分发给买报的客户外，她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脸上带着鲜花还没盛开就打着蔫儿的病容，安详地沉静在自己的孤独中。显然，这也是她感觉不到自己魅力的主要原因。她和小史恰好是两个极端，她的生活方式，分明显现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农家孩子与生俱来的朴素和自卑，这在一定程度上，也遮盖了她的视野，压抑了她生命的活力。而小史，又显得过于轻佻，过于放纵，过于对自己在异性面前的魅力，充满了自信，以致走上了不归路。

今天的情形，同往日有些异样，一种莫名的不安让她内心忐忑不已。由于昨天有份快递放在报亭，客户一早来取，所以她来的很早。整理完手上的报纸，为了便于分发，她又照例按照种类，一份一份，像波浪一样起伏堆放，在案头上朝一边摆去。清凉的风徐徐吹过，弄乱鬓角的发丝，或者掀起报纸的一角，仿佛翻动书页一样，哗哗啦啦。她端坐在报亭里，眼角余光总不经意地滑向对面胡同，一辆红色小车停在胡同入口，阳光照耀在车前挡风玻璃上，仿佛一面镜子，闪闪烁烁。

那辆车已经停了很长时间，司机坐在驾驶室里，穿黑衣，戴墨镜，神情紧张，而且一直躲避着行人投来的目光。随着时间流逝，她看见司机越来越焦躁、越来越忧虑、越来越不安，不停地打开车门想出去，似乎迟疑什么，又赶紧关上，仿佛灵魂深处正承受着心灵巨大的拷问和煎熬。每当她的目光投向小车时，她美丽的眼睛便会询问司机：“你为什么不走呢？你有什么事么？你是来取快递的么？”司机惊慌失措地转开脸，似乎恼羞成怒地回应：“管你屁事，老子就是不走。”她感到他墨镜下面的眼睛，正流露出可怕的凶光和恐惧的神情，于是将目光移开，避免再看他，但无意之中，她还是记住了车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