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徐耀明望着轮椅上的男人，深感诧异，下意识地想转身离开。突然发现，涅槃凤扎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从轮椅后闪出来，大声嚷着：

“快进来呀！”随后用下巴指着那男人，“这是我老公。没事，进来吧。”

徐耀明挺尴尬，冲那男人点头笑了笑，侧着身，从轮椅旁蹭过去，进到那个空间很小的客厅。涅槃凤把面盆拿到客厅里，一边麻利地和面，一边焦急地打听上午发生的事情。徐耀明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不无担心地说：

“看来那帮坏蛋急眼了，非想干掉我不行。”

涅槃凤将目光从面盆移开，瞥了眼徐耀明说：“你拿到了人家的关键证据，当然要干掉你，包括我在内，他们也不会放过！”

揣了两下面，又说：“现在警察倒不可怕，关键是那帮坏蛋，看来他们还真急眼了，可得提防着点儿！”忽然停住手，朝徐耀明挑起眼皮，“要不把账本交警察得了。”

徐耀明沉吟了会，揺揺头：“现在还不是时候。咱们躲着警察，不配合破案，是违法的。咱们必须将功折罪，这个功还得大。光交出账本不行，咱得利用它钓出几条大鱼来，甚至连歹徒的窝都给他们端了，那时咱就什么都不怕了。这个账本，可是给了咱一个立大功的机会！”

屋内陷入沉默。两人对话时，那个瘫痪男人很注意听，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两人不说话了，他也低下遐思，像是在帮助他们分析形势寻找对策。

徐耀明突然问：“那帮人会不会找到这儿来？”

涅槃凤看着他发愣：“不会吧，谁也不认识我这儿。那个五爷，我连家住哪个区都没告诉他。”

听说歹徒有可能找到家里来，涅槃凤老公突然坐不住了。只见他探着身子，使劲摇着轮椅，冲到一个橱柜前，从抽屉里翻出一个老式的插棍门锁，拿上钳子锤子和钉子，又匆匆揺向屋门，叮叮当当，连拧带楔地干起活来，不一会儿，屋门便增加了一道结实的内锁。徐耀明看着，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同时又有些疑惑不解，这男人怎么连他也想一块儿保护起来呢？

涅槃凤的老公叫史勇。史勇十二年前因脑瘤致瘫，失去了在小县城肉联厂当屠宰工的差事；看病吃药，又使家里塌下一大堆饥荒。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以练摊为生的涅槃凤便转让了摊位，把丈夫和孩子送到农村老家，自己只身来到T城闯生活。史勇带着孩子回到父母身边后，本以为媳妇不会再回来了，一个长得并不难看的年轻女人，谁愿意被瘫丈夫拖累得一贫如洗，生不如死呢？可没想到，一两年后，妻子就开始给家里寄钱，后来越寄越多，还供儿子上了大学。尤其令他感动的是，前年，妻子竟然把他接到T城一块儿生活，为了他出入方便，还给他买了轮椅。他身患残疾，每晚起夜极不方便。妻子琢磨了半天，又想出一个奇妙的办法：把他们的双人床靠在连接卫生间的墙上，在靠近墙边的床板上挖了个凹槽，下面放个加高的马桶。在卫生间的墙体下方打个洞，马桶可以从墙的两边自由拉拽，起夜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每逢儿子放假回来，娘儿俩还把他抬到楼下，推着他去遛弯儿。媳妇对他实在是太好了，可他却无以回报，不要说挣钱养家，连男人的那点本能都失去了。望着媳妇孤独的背影和发锈的脸色，他常常深感自责和惭愧。贫困时都没想过死，进城后却几次用头撞墙。他想死了算了，自己死了，她才能够再找一个。她已经给了他幸福，他为什么不让她也尝受一下幸福的滋味呢？然而她制止了他，很凶地斥责他：

“我把你弄进城里来，就是想让你好好活着！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吗？”

他哭道：“我不忍心让你这么孤单，没有我，你会活得更好。”

她气得叹口气，忽地又把眼挑向他：“你怎么知道我孤单？活人能让尿憋死吗？”

他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在暗示她在外边有了人？不，不会的，她一惯这样，生气了就胡说八道。她只是想安慰他，通过欺骗来安慰他，让他放弃轻生的念头。忽然，他似乎获得一个启示：她为什么不能真的在外边找个人呢？一个年轻女人，因为她的男人瘫了，又有婚姻的限制，就应该违背人的本能和天性，去承受无尽的痛苦和煎熬吗？他曾听人讲过一个故事：老婆和残疾老公离婚后，带着他改嫁他人，三个人一起过上了日子。据说这种方式非但不违法，还获得了社会的赞许。他不想离婚。他想，如果保持婚姻关系，却允许老婆以她自己的方式去解决他无法帮助解决的问题，这样做，岂不同样能达到前一种方式所能收到的效果？他知道，这是违法的，可他又不想接受那种合法的方式，长期以来，他就这样一直在合法与非法之间彷徨着。然而不管怎样，他都不能让老婆感到憋屈，只有她感到满足，感到快乐，他才能心安理得。

望着那个来他家做客的男人，石勇在想，他和老婆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他有过猜想，却猜不很透，只知道他和老婆因为一件案子牵连在一起。老婆对他说过，有一个男人被诬陷杀人，既遭到警方的追捕，又遭到歹徒的追杀，她要帮助那个男人，尽全力去帮他。从她说话的表情上，他看出那个男人对她很重要。他早就想见见那个男人，却一直没有机会。谁想到，今天他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老婆说，他叫再生龙，刚刚遭到歹徒的伏击，所以到他家来暂时躲一躲。从他们的谈话中，史勇判断再生龙是个好人，知道妻子对他很信任。于是，他不但解除了对徐耀明的戒心，还加入了他们的阵营，决心同他们并肩战斗，一块儿来对付那帮歹徒。

午后，徐耀明躺在大床上睡着了。上午地库里的打斗令他深感疲惫，中午又喝了点酒，所以撂下酒杯，不知不觉中便睡着了。他睡得并不踏实，心里总想着他走后家里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梦见警察到家后和曲颖一块儿到地库去找人，结果除了把行李找了回来，连个人毛也没瞅见。梦见他的车被歹徒偷走了，老婆急得不得了，催着警察去给找。警察却不慌不忙，只顾做笔录。提问时，不问歹徒的情况，专问他徐耀明的情况。那个警察不是别人，正是在茶馆碰见，前两天又在舞厅追赶过他的那个警察，这回他追到家里来了，会不会把他的情况问一个底儿掉，再把他的糗事嚷嚷得世人皆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