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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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胡太原对着洗漱台前的镜子，用小剪刀仔细修剪着额头上的一块疤痕。写小说时，他总是习惯性地去抠额上的那个疣子，致使疣面增厚疣边变得麻麻渣渣的。毛刺剪掉了，跌落在台面上几根刚刚剪掉的鼻毛旁。他摸了摸那个虽已平整却依然黝黑的疣子，捏了捏发痒的鼻孔，终于走出卫生间。

胡太原来到已经打扫干净，沐浴在早春明媚阳光中的客厅，视线又落在沙发中间那块褐色的坐垫上。他走过去，轻轻抚摸着那块坐垫，久久不愿把手拿开。他忘不了，春节过后，那次涅槃凤来拜访时，就是坐在这块坐垫上，给他缀的上衣扣子。

那天涅槃凤是自己蔫声找来的，他一没手机，二没座机，人家也没法打招呼。开门见是她，胡太原一怔，局促得手脚都不知放哪好了。和涅槃凤总共见过两三回，她竟然在没得到允许的情况下，独自一人登门造访，这做法太少见也太突兀，他连个准备都没有，能不感到局促吗？可涅槃凤却不管这些，只淡淡地说：

“今儿没事，帮你收拾收拾屋子。”说着，把主人扒拉到一边，径自走进房间，去开窗通风。

胡太原跟在后边，望着一桌酒瓶满地灰尘，以及视线可触的摊在里屋床上的被子，脸上充满了尴尬。

涅槃凤手脚麻利，干起活来像屋里刮起一阵风，嗖嗖的，一会儿刮到这屋，一会儿又刮到那屋。两根烟的工夫，整个房间焕然一新。像是累了，她坐在沙发上，直直地瞅着他，突然招呼胡太原：

“来，来。”

胡太原不知所措地走过去，按示意坐在她身边，见她似乎早有准备，从随身携带的坤包里找了个黑扣子，掏出针线，摸准他上衣某处，开始给他缀扣子。她一针一针地穿着扣眼儿，最后一针穿完，俯在他胸前，咔地咬断了连线。那瞬间嗅到的女人味，令他回想起曾对他体贴入微的妻子，他那颗冰冷的心惭惭开始融化。

忽然间，他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涅槃凤和他接触过的所有女人都不同。她不像妻子那样柔弱和温顺，也没有那个局办公室小许的阴险和狡诈。她纯真、直率，胆大妄为，具有男人一样的豪爽和粗犷，却又不失女人的细心和体贴。从她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原始的质朴和胜似须眉的力量。他曾听徐耀明讲过这个女人坎坷的经历，知道她曾受过的苦难和煎熬。由此他想，和她相比，自己不是显得太脆弱，太窝囊，太经不起打击了吗？他曾是一个逆来顺受，老实巴交，习惯听命于人的官员。出事后，又成了一个羞于见人，只会守着电脑爬格子的文弱书生，他的生活乃至生命，是多么需要一股力量的支撑呀！而她，难道就代表着那股力量吗？

胡太原慢慢摆脱了拘束，开始和她攀谈。两人谈了彼此的身世和不幸的遭遇，伤心时，双双掉下了眼泪。那天，涅槃凤在胡太原家里待了很久。临走时，胡太原有些恋恋不舍，问：

“你，什么时候再来？”

涅槃凤想了想，说：“下周日吧，我还来帮你收拾屋子。”

今天就是那个约定的日子。胡太原一大早就先把屋子收拾好了，换了身干净衣服，还仔细修饰了那张日渐苍老的脸。此时坐在沙发上，抚摸完那块坐垫，便将视线转向房门，那双眼睛，像被一根线直直地扽着，久久无法移动。

终于传来敲门声。胡太原忙去开门，迎进来的，是脸冻得通红，手里拎着满满一大塑料袋肉菜的涅槃凤。

“今天给你改善生活，炖肉，我还带酒来了。”

涅槃凤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把肉菜捡到台面上，就去系围裙，哗哗地拧开水龙头，准备洗手做饭。

一种温馨、浓郁的生活气息，在哗哗的流水和悉窣的洗菜声中流淌出来，瞬间，便将房间里的清冷和孤寂驱赶得无影无踪。女人身上的体香混合着男人的气味，给清新的空气注入了一股亲和的磁性，令人怡然陶醉。胡太原离开这种氛围太久了，重新回到这熟稔的生活状态中来，他感到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暖，幸福得都有些慌乱了。他知道，这种家的气氛，这种幸福的感觉是涅槃凤带给他的。他贪恋这种气氛，喜欢这种感觉，多么希望她能够留下来，而不要把它再次带走。然而，这并不由他决定。那么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两次登门的目的究竟何在呢？他曾经犯过那样的错误，世人都以鄙弃的态度对待他，她难道竟毫不在乎，并肯原谅甚至接纳他？她不会只是同情他的遭遇，过来安抚一下，便又远远离开，去寻找自己的归宿吧？这么想着，胡太原便有些惴惴不安，望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胆怯和忧虑。

无意中，涅槃凤瞥了他一眼，两人的视线短暂一触，便马上分开了。然而，她却从那目光中窥见了他的内心。她明白，她的行为引起了他的猜测，甚至搅乱了他的心。可是，那能怪她吗？上天给她送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能不紧紧抓住吗？涅槃凤是个很现实的人，几年前她就知道，自己老公的病情已经决定了他不会活得太久，所以，她在经心伺候老公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将来进行了谋划。多年来，别看她在T城和不少男人交往过，可那都是一种出于无奈的暂时安排。而在这种迫于生计的无奈之外，她也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对她而言，那些经历过的男人都是匆匆过客，包括徐耀明在内。她喜欢徐耀明，但徐耀明有家有室，甚至深深眷恋着自己的老婆。她不能总拖着徐耀明，也不能总对不起曲颖，所以和徐耀明分手是早晚之事。那么，那个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究竟在哪呢？她找了十几年，现在终于找到了，而他，就是胡太原。这个老头非同寻常，他素质高，有文化，曾经当过那么大的官儿。如果真能和他结合，那可是她做梦都不敢想象的。至于他犯的错误，对涅槃凤来说，那根本就不算回事。在和胡太原的交往上，她所担心的，不是她嫌弃胡太原什么，而是怕胡太原嫌弃她什么。她已经四十五岁了，又是个外来的打工族，人家能看上她吗？可她才不管这些，只要认准了一件事，就会义无反顾地朝前冲，碰一鼻子灰，退回来就是了！所以她才会一再闯入到胡太原的家里来。幸运的是，对于她的到来，胡太原似乎并不反感，甚至有些感动和期待。那么，难道这意味着他喜欢她吗？她想。如果真是这样，她就会伺机向他挑明自己的意图。

涅槃凤手脚麻利，不大工夫，米饭蒸得，菜也炒好，肉是她在家炖好拿来的，热热就行。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了桌子，两人也分坐在餐桌对面。涅槃凤斟满两杯酒，举起杯子说：

“胡老师，”她似乎觉得这样称呼有些唐突，低头一笑，望着他，“我高攀了，您肯收我这个学生吗？”见对方笑着点了点头，接着说，“两次来这儿都没跟您打招呼，这杯酒我自罚！”说着一口干了，又斟满。

然而，不等她再举杯，胡太原突然按住她的手，眼神热辣地望着她说：“能告诉我吗？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涅槃凤似乎想也没想，直白道：“我想让你换个活法。”

胡太原神态有些黯然，叹了口：“我也想，可不容易呀！”

“我可以帮你！”涅槃凤急切地说。

他吃惊地望着她。

“我想和你一起走出这段泥沼，你不觉得，咱俩都是天涯沦落人吗？”

他点点头，继续揣摩着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