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倏忽而至。
打由第一次同老鞑爷去那斜腰岭采取金蜜,陡然之间已过去六年之久。
李朝东和菜帮子比之刚刚入山之时更加黝黑粗壮,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男人的气息,就连他三姨都有些认不不得他们了,还直夸毛主席说得真好——“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真是再伟大不过了,尽管他们两个根本算不得知识青年。他三姨还告诉李朝东,说是已经托了靠得住的人,把他安好的消息偷偷转给了他父亲。他父亲也有话捎回来,声称让李朝东安心再忍耐些时日,他的“历史问题”就快有眉目了,到时候一旦“解放”了,必然会向组织上说明李朝东的情况,争取宽大处理再回北京。这当然是顶大的喜事儿,李朝东和菜帮子听后都甚感欣慰不已!
这时老鞑爷又锦上添花,告知他们,两日内便启程去风雷谷,传授跨海这门秘术。李朝东和菜帮子甭提多兴奋了,这跨海门已经是七门采捕秘术的倒数第二门,只要尽数掌握其中的奥秘,便有机会见到那邪鳌!李朝东不禁又记起那日初睹鱼皮书时的情景,此时此刻胸中再次不可遏制地激荡起来,于是脱口而出,向老鞑爷问及这跨海门究竟所授何术,是不是与那邪鳌门关系匪浅?老鞑爷告之两人以后,李朝东和菜帮子都大失所望——原来这跨海一门竟是传授入山挖参的诀窍。
李朝东问老鞑爷:“既然是挖参,干吗要取这么个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古怪名字?”
老鞑爷说:“牲丁前辈们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不过我有些瞧出来了,两个犊子似乎看不上这门秘术?咋的,觉得没劲了?”
菜帮子说:“那到也不是!不过,照比前几门秘术——老鞑爷,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可真是有点头重脚轻,也不知道牲丁前辈们怎么想的,干吗把它排在第五位?”
老鞑爷微微一笑:“那是因为……你个犊子不知道咱们要去哪旮瘩!”
菜帮子说:“您老不是说了嘛,风雷谷。难道,这风雷谷里头藏着什么妖魔鬼怪不成?”
老鞑爷并不急着回答菜帮子,反而将这跨海门的来龙去脉向两人一一道出。
野山参为世间之奇物,时常服用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更有将死之人喝下了参汤后起死回生、翻出棺材板子连折俩跟头的奇闻诞语。但牲丁前辈们之所以称挖参为跨海,除去“万物有灵”、不去直呼其名以示内心敬畏这条规矩之外,还有一宗更重要的因由。
旧年的牲丁们除去寒冬腊月,剩下的时日都要入山去寻参,以备皇室所需。春时百草甫生,参芽萌出,最容易辨认,行话谓之“显山”;盛夏草浓树茂,是最难辨认的季节,所以称其为“归藏”;秋天参苗顶心结红籽,更易辨认,便呼为“擎红”了。参物性热,一苗高有数寸,苗头平分数茎,每茎五叶居多,形如人之手掌。六茎为最多。牲丁们以茎来区分参之年岁,六茎即叫“六披叶”,余者只前头数字不同。不过,后世的挖参人效仿之下不免讹传,结果变“披”为“品”,实在是没有见识。更有传闻“七披叶”、“八披叶”贩售于市井上,参贾还称为之“参精”,就更是贻笑大方了。
参物最重形态,挖“归藏”时参形最佳,是因那夏日雨水饱满,树茂遮荫,故此形态绝佳,但也最难。牲丁们以其形又分别冠以龙爪、牛尾、菱角、金蟾、闹虾、雀头、双胎等之名,凡此所述都是六披叶的大货,否则便不能称之。至于那“跨海”,更是参中王者,但要归根结底讲个清楚明白,那就必须要提上一提这风雷谷了。
过去牲丁们入山挖参多以三到四个人为一组,分而寻之。且说这一年有位刚刚进入此门的少年牲丁,年不过十八九岁。这少年牲丁在挖参途中不小心跟同伴们走散了,正想敲击手中木棒向同伴们告之其所在,忽然,他眼前一亮,看到在不远处的一峰下,有几株长势喜人的“登台”和“二角”——这两者亦是人参之名,皆“二披叶”的小参。这少年牲丁欣喜之下狂奔过去,这就要下家伙准备挖出来,没想到近处一瞧,那峰下居然有一口洞,那洞中隐隐约约也有人参的秧子。少年牲丁战战兢兢地往里走了十几步,洞内黑漆漆的,瘆得他有些汗毛耸立,又连忙往回撤身。岂知就在这时,内里忽然露出闪闪的光亮来。少年牲丁就像馋虫见到了油星儿,怎么着也舍不得,于是壮着胆子复又一点点往里去,洞内越走越矮,他不得不匍匐前进。待好算出得洞来,才发现内里豁然开朗,眼望着数十米开外有两三间茅草搭建的房屋,他想都没想就奔过去了,打算寻人问问这是何处。
这时,房门突然开了,从里边走出一位仙风道骨的年迈老者。少年牲丁连忙上前作揖并问他这是什么地方?却见那老者不发一言,只是挥了挥手向南边一指,便又转身走回了屋子里去。少年牲丁摸不着头脑儿,心道既来之则安之吧,于是就往年迈老者指引的方向行了去。他口干舌燥走了十来里路,突然看到一口深涧。本想去取水喝,等到了近处才看到,那岸上皆是四五披叶的“菜花”、“狼头”和“公鸡”——亦是参名。那少年牲丁从前哪里见过这番阵仗,这岂不是天上掉馅饼?他当即哈哈大笑,几乎一颗不落地全部都给挖出来了。正想往回走,又一琢磨,这可是块上风上水的宝地,保不齐还有那“六披叶”的大货,于是不甘心又接着往里去——果然,他当真遇到了那些“六披叶”的龙爪、牛尾等等,全是平常牲丁们难得一见的珍品,随便拿出一棵都堪称参神了!
然后,少年牲丁便挖到了一棵“跨海”。他曾听此中前辈讲过,这“跨海”已然是人参之王了,倘若它再多生百年,将化为具有“人格”的“参精”,食之将有不死之身。这少年牲丁架不住诱惑,便要去寻那“参精”。不想还没走上两三里路,突然从石后跳出一扎着马尾辫的红衣少女,怒气冲冲地向少年牲丁大骂道,青天白日,你竟敢窃我园中之物!这且罢了!还得蜀忘陇,真是不知好歹!话毕,那红衣少女一扬手,少年牲丁顿感双眼睁不开,心道这八成是遇到“参精”了,连忙跪地求饶让她原谅。那红衣少女让他快滚,他捂着眼睛乱闯一气,竟也出了山涧……
这少年牲丁回来之后,把在风雷谷里的所见所闻尽数告之了门中领袖。那领袖再带人去寻,却无论如何都没有找到入口。又因那少年牲丁寻得了人参中之极品“跨海”神参,故此被推选为翌年挖参一门的领袖。但他接任后,第一时间把挖参一门改名为“跨海门”,意在告诫后世牲丁,挖参到跨海即止,勿要再惦念所谓的“参精”。
老鞑爷说:“这些日子我思量了又思量,觉得牛毛广很有可能会在风雷谷隐居,所以才想趁此机会带你们去瞧一瞧。如果真要遇见他就更好,要是遇不见的话,趁此机会过了这跨海门,咱们总也可以放开手脚,去斗一斗那邪鳌了!”
菜帮子异常兴奋:“那还等什么,一辈子太久,只争朝夕,咱们这就开拔!”
老鞑爷说:“不过……两个犊子听我说,这风雷谷……”他欲言又止。
李朝东笑道:“老鞑爷,您有话就说,我们哥俩儿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什么都不怕!”
老鞑爷叹息一声,道:“也没啥!就是……两个犊子千万要记住,进了风雷谷不要瞎闯乱撞,一切都要听我的指挥,我可不想你们俩有一丁点儿的闪失!”老鞑爷话毕,突然神情古怪地自言自语道,“那样……那样……那样我些年的心血就白费了!”
李朝东听着老鞑爷这话里话外,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很别扭,但一时间又理不出到底别扭在哪儿。老鞑爷见李朝东面有疑色,忙又说道:“你个犊子想啥呢!要是你们有啥闪失,谁助我去斗那邪鳌?”
李朝东心不在焉地“噢”了一声,不再言语。
这三人再度启程,赶往风雷谷。
可是与前几次入山时的兴奋情形截然不同,李朝东在行进的过程中时时感到心惊肉跳。他总觉得内心被什么东西牵扯着,那种异样的感觉如影随形,简直让他呼吸都有些不顺畅,甚至透不过气来。他疑窦之下,又将这些年在山中的生活尽数在脑中过了一遍,但仍未找到根源所在。菜帮子见李朝东总也心不在焉,以为他因灵胎的离去伤感了呢,本着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念头,他又耍起大彪来,变着法的逗李朝东一乐。没想到李朝东把他拉到身边,抽冷子小声来一句:“帮子,你觉不觉得……不大对劲?”
菜帮子以为李朝东逗他玩儿,还是一脸笑嘻嘻:“我说哥们儿,这一路上就没见你露个笑脸儿,你到底怎么了?我是真觉乎着你不大对劲!”
李朝东思量再三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是觉得老鞑爷他……帮子,你还记得咱们……在鹰王坳的时候吗?老鞑爷说……他真想有咱们俩这样的好身板儿时,我觉得他简直……简直……”
菜帮子接茬儿道:“简直什么呀?”
李朝东认认真真地说:“简直就像……一个贪婪的魔鬼!”
菜帮子哈哈大笑:“你可拉倒吧!我说朝东,你甭跟哥们儿闹了好不好?都是些没影儿的事儿,说点正经的!说说你要是真的能回北京,你都打算干什么?”菜帮子不等李朝东回话,就兀自憧憬起来,“反正炸灌肠我肯定是要去吃的,还有卤煮、炒肝、豌豆黄、爆肚、门钉肉饼、麻豆腐……”
李朝东突然之间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因为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理清,他究竟要向菜帮子表述的内容是什么,遂又独自陷入了沉思之中。直到他们经过黑山嘴时候,那如影随形的感觉才渐渐褪了去,但转而替代的却是触景生情——这是李朝东与“巴图鲁”初次相逢的地方,数年以来,他多次都想到这里寻找“巴图鲁”的踪迹,但每每准备出发之时却又退缩了,他没有办法再面对“巴图鲁”,或者说他怕再见到“巴图鲁”把持不住自己,再也不会弃之不顾!而老鞑爷说的对,它终究是属于山林的,而不是属于人。李朝东在黑山嘴山口长久地伫立着,不禁又热泪长流,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连声高嚷着“巴图鲁”的名字,声声撕裂。直让挨在他身边的菜帮子也受到感染,想起了那头调皮捣蛋专逮自己裤裆下手的“油壶鲁”。菜帮子没有呼唤,倒是轻声地感叹了一句:“‘油壶鲁’,你丫还欠我一条裤衩呢。”
老鞑爷吧嗒着烟袋锅子,说:“行啦行啦!两个犊子难过个啥?有缘的话今后保靠还能见着!别唧唧歪歪了都,像个娘们儿!”
这三人翻山越岭一行又是八九日。这一天老鞑爷终于发了话,告诉他们不用再走了,就在此地架“撮罗子”、埋锅造饭。菜帮子但见四周尽是些断崖残壁,与老鞑爷描述的风雷谷可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像,顿时又围在老鞑爷身边问东问西,让老鞑爷给他个解释。
老鞑爷也不理他,只顾让他和李朝东去溪边拿些鲜鱼回来裹腹。
李朝东和菜帮子甚是熟络,随便砍下两根树杈削尖,不多时便插回数条两掌长短的鲜鱼来。他们在“撮罗子”内烤制美味,夜幕渐渐降临。菜帮子想到李朝东他三姨跟他们说的那番话,知道也许不久他们有可能会回到北京,虽说自己已经在獾子庙的衣冠冢里得了些“袁大头”,但他早就知道,这野山参是值大钱的。他想着这回怎么也得多弄几棵那“跨海”神参,到时候回到北京,去同仁堂那些老药庄转手一卖,起码有段时间不瞅吃香的喝辣的。老鞑爷瞅着菜帮子时不时就自个儿傻乐,也大致猜中了他八九分心思,不禁“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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