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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幕WhatYouWill9
“你一直这么看文若兰？”
“不。长期以来，一直是模糊的感觉。最终我能够不带任何主观色彩对她进行剖析的时候——你已经想到了，我从你刚才眼睛里回忆的神色看得出来——就是我们坐在一起，谈论那些永远落不到实地的抽象的美学理论的时候。”钟辰轩淡淡一笑，“但是，启思，你应该比谁都明白，杀人是需要动机的。我为什么要杀她？我如果不愿意跟她结婚，那中止婚约就是了，我有必要杀她么？至少是需要极度的嫉妒，像奥瑟罗一样的嫉妒，才会进行有预谋的谋杀。你看得出来我对她有这样的嫉妒吗？”
程启思望着钟辰轩。“是，我从来看不出来在你身上存在着像嫉妒这样的感情。事实上，我都觉得你缺乏常人的情感。我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认为你爱她，由此产生了强烈的嫉妒。可是，如果不爱，你为什么要跟她结婚？”
钟辰轩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手指在玻璃的桌面上，轻轻地敲动着，发出单调的笃笃声，像粗大的雨点在敲击着玻璃。“……你知道吗？父亲——也包括母亲——或者说，所有的这一类型人，都是对孩子影响重大的因素。如果你认可荣格的说法……那么，集体无意识既非源自后天经验，也不是后天学来，而是与生俱来的。”
他突然把话题扯远了，程启思也知道，钟辰轩这话只是个开头。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钟辰轩，倾听着。
“你对卡夫卡怎么看？”
钟辰轩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程启思莫名其妙。钟辰轩笑了一笑，又说：“他被困在父权的阴影里，一直都在挣扎。他有个短篇小说叫《判决》，里面主角奥尔格想要结婚，于是在他认为一切条件成熟的时候，他把自己要结婚的消息告诉了父亲。可是，让他十分震惊的是，他以为已经衰老的父亲仍然是超乎他想象的强而有力，父亲告诉他自己一直跟格奥尔格在俄国的朋友有来往，格奥尔格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最后，父亲判决——“我宣判你立即投河淹死！更荒谬的是，格奥尔格确实投河了。他在投河之前，说道：‘亲爱的父母亲，儿子始终是爱你们的啊！’”
他沉默了片刻，又说道：“格奥尔格想要结婚，在‘婚姻’这个事件已经成为事实的时候，他才把这个事实告诉他认为已经衰老无力、无法再控制自己的父亲。婚姻，原本就是一件属于‘成人’的事，只有打破了‘父亲’的权威的笼罩，‘孩子’才能走进‘成人’的世界。卡夫卡创造的格奥尔格，最终屈服于父亲的权威。或者是因为对父亲的爱，或者是惊觉父亲威严依然不可撼动。格奥尔格某种程度上就是卡夫卡的自诉，就像卡夫卡本人在日记中所说的：‘这个故事是从我身上生下来的真正的产儿，满身污秽和黏液，而只有我才有可以伸进去触摸到它躯体的手，也只有我的手才有兴趣这样做。’”
说到这里，钟辰轩抬起头，问道：“有没有看过《致父亲的信》？研究卡夫卡最重要的资料之一。”
程启思点了点头。“这封信并没有递到他父亲的手里。”
“哦，那不重要。”钟辰轩说，“重要的是，在卡夫卡看来，这封信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是卡夫卡对父亲崇拜与敌对的矛盾复合体。在卡夫卡的想象里，‘结婚是最明显的自我解放和自立的保证’，也是他完全进入成人世界的一个标志。他认为，结婚之后，拥有家庭，他与父亲的关系就会发生改变：‘我就会与您平起平坐，所有的耻辱和凌虐，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统统只不过是往事一桩罢了’。对卡夫卡而言，某种程度上，这也是诱惑他结婚的重要原因。”
程启思突然有些惊醒过来，他发现自己的情绪又已经被钟辰轩给带动了，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认真地倾听并投入情绪了。“那么对你而言，跟文若兰的婚姻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你想逃离什么？你又想要什么？”
“我想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至于逃离什么，你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家庭——长辈——环境，都可以。”钟辰轩微笑地说，“你想知道真实，那我就给你真实。我不介意在你面前把我自己的心理剖析一遍，至少，比起谋杀的可能性，我宁可选择让你知道我的真实想法。”
程启思凝视着他。“所以说，你结婚的对象，并不一定要是文若兰？别的女人也可以？”
“她深深地吸引我。我相信，也深深地吸引了费西。”钟辰轩的笑意加深了，“我说过了，无情而迷人的妖女——圣洁的处女，这两者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而且……而且怎么说？几乎是标准的样本了。连她的画都可以直接放进荣格的阿尼玛研究对象里。你知道安瑶像什么吗？”
他用德语念了一个单词，几乎像是敲打铜器的声音，“我们很难对这个词进行定义，就像阿尼玛也无法准确定义一样。色彩灿烂的，飞舞的，蝴蝶一样的……都可以用它来表示。如果说安琪拉就是这样的存在，那么，我会认为文若兰就是一个阿尼玛的原型。”
程启思只觉得寒意渐渐地上升，整个人都像是在冰窖里，冷得有些发抖。“你把人都看成样本？包括你的未婚妻？”
他突然觉得有些想笑，想大笑出声，“那我为你做的一切，比如说，那些兰花，那些生日礼物，对你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你其实——并不真正在乎文若兰？”
“怎么可能。”钟辰轩说，“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对她没有感情。我以前就说过，我对婚姻的态度是认真的。”
程启思问：“那我的前一个问题呢？”
钟辰轩没有说话。程启思大声地说：“回答我！”
“……对我而言，那是我至今为止收到的最有意义的礼物。”钟辰轩轻轻地说，“这是真的。”
程启思笑了起来，说：“可在我看起来，却不像是真的。你把我也看成样本，对吗？”
“你？”钟辰轩扬起了眉头，似乎觉得程启思这个问题相当有意思。他点燃了一根火柴，把桌上已经熄灭的蜡烛重新点燃了，又把火柴给吹灭了。
莲花形状的红色蜡烛，在水杯里悠悠地飘动着。
“确实，你让我觉得感兴趣，启思。你脸上有一个看不见的面具，我不是指的人格面具。你性格开朗，待人热情，工作负责，几乎无可挑剔。我使尽了力气，也没法子把你这面具给扯下来。我常常觉得，你是你，又不是你。”
他的目光向酒吧外面飘了去，“你还记得那一回我们在这里偶遇吗？第十二夜的晚上。一个雨夜，就跟今晚一样。知道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吗，启思？你长得很英俊，非常英俊，是最吸引女人的那一种类型。但是，你的眼睛里有黑夜，而且是深不见底的黑夜，虽然我们常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眼睛是光明的来源。”
钟辰轩再次移动了一下椅子。不知道是谁打开了他们头顶上的一盏小灯，他的脸一下子浮现在柔和的光线下，年轻得出奇。他的眼睛，是清澈的，清澈得像是小溪里流过的水。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水晶的沙漏。玉质的沙粒正缓缓地流下最后一粒。
他的眼睛凝视着程启思，“我不知道，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我真的很好奇。那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好像你看的是我，又不是我。你好像认得我，可是，我以前从没见过你——你这个人。”
程启思突然发现周围太过于安静了，转头一看，酒吧里已经只有他们两个客人了。服务生们都远远地在吧台附近，没有人会过来打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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